【百道网•庄庸专栏】网文,不缺宏大的世界体系和想象性建造,但是,宇宙就在果壳之中。在驾驭庞大的世界观之前,要学会的,恰恰是对每一个细节的细致揣摩、精雕细琢。而这种细节的精雕细琢,最佳的,就是来自于对人心、人性和人际关系的“点睛”勾勒。
(摄影 / 钱宇程)
通过仔细解剖网络小说的桥段和细节,我们现在进入网文创意写作的“微雕”。
“微雕”是为了教别人写作吗?不是!是为了我们自己如何更好的创作——要先写作,我们先要学会“阅读”——学会如何辩识别人写得好,写得坏,哪些是我们可以学,哪些是不可以学的。
如雁九《大明望族》中对家族中“鸡毛蒜皮”的争头,刻划得细致入微。不只一个家庭,每个房头,都能扯出其中让大家分崩离析的“线头”——这样可以让微妙的人际关系和矛盾,都能显现出来。
即使这是鸡毛蒜皮的事儿,但也代表是网文的一种“接地气”的方向:落细,落实,落小。网文,不缺宏大的世界体系和想象性建造,但是,宇宙就在果壳之中。在驾驭庞大的世界观之前,要学会的,恰恰是对每一个细节的细致揣摩、精雕细琢。
而这种细节的精雕细琢,最佳的,就是来自于对人心、人性和人际关系的“点睛”勾勒——而不是对物件和场景繁复芜杂的刻划——这里面的区别就在于:如对于人服饰、细节或心理活动,就像是一个座椅上的雕花图纹,极致繁复之能事,却未必有意义和价值。除非,能将每个细节都放大,找出其中的宗教、神话或其他文化象征意义,让每一个细节变成像生长着的细胞一样,能让你见出其中的“一花一世界”。
但是,“点睛”不一样,或许只是动作、神情和语言的简洁白描,却能在有限的文字里传递出无限的意思——就是能把自己深刻的思想,转化了简洁的文字;然后,再让这些文字引导出更多的思想。
关心则乱《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该是绿肥红瘦》里,“第15回 孔嬷嬷的审判会”和“第16回 一个也不能少”两章,在我看来,足以为典范,可以从“微雕”、“深耕”等进行解剖。这是我最欣赏这部作品的两个亮点之一。(另一个亮点我一直想写一直都没有时间写。)
“微雕”
(1)善于用“人物对比”来彰显每个人迥异于他人的个性。
这一点,晋江的粉丝评论《兰之蕤蕤》(作者:rip)对此点评得很到位:
当孔嬷嬷问出一句“你们可知错”的时候,关心只用一句话,便第一次对比了四个兰的性格:咬牙的咬牙,抹泪的抹泪,赌气的赌气,傻眼的傻眼。华兰是长姐,大了余下三个五、六岁左右,是个兼具硬气和傲气的女孩子,所以在事情闹到父母跟前表情是“咬牙“;而墨兰从小养在林姨娘跟前,学了一身妾室的手段,遇到这种事情多半要装装可怜,凄凄惨惨地哭上一顿,所以墨兰是”抹泪“的那个;如兰是个脾气暴躁,直来直去的性子,也不会讨大人喜欢,犟头犟脑,所以如兰是那个“赌气”的;明兰这件事情其实并未参与,尝试劝架未果,因此问道是否知错的时候,她“傻眼”了。
(2)善于在人物彼此之间动作、言语和表情的相互呼应,来刻划人物的性格和关系。
最重要的是,还能将“在场人物”都兼顾到,面面俱到,简练白描,又重点突出——这样,就能驾驭人物较多的场面,而又能在有限的篇幅里传递出丰富的意蕴,使得每一个阅读单元“信息量非常大”——而不是像一个人大段的动作、言语、表情和心理活动,字数很繁复,但信息量很单薄。
因此,她这种“微雕笔法”有三个好处:
第一,在140字左右的阅读基元中,信息含量很大。
第二,变“单一人物独声部”为“众多人物多声部”,更有利于切中人际、人性和人心的博弈和交锋——亦即,让故事“冲突感”很感。
第三,最重要的,这样“画面感”很强——你几乎就像看一部电视剧一样,它所有的文学都是即时性地转译为“影像”,非常容易粘住人。
例1:所有人物动作在一“波”三“折”,即演出一种“整体的画面感”,又突现出每一个人细微的“差异”。
四个女孩被父亲严厉的眼神扫过,都齐齐缩了脖子,孔嬷嬷起身把上首的正座让给盛紘和王氏,盛紘先辞过,后才与王氏坐下,孔嬷嬷自端坐到旁边的灰鼠靠背大椅上,又给林姨娘端了个矮脚凳放在下首,林姨娘略略欠了欠身,没有坐下,只在一旁站着。
例2:一个人物“串”起其他人物的动作与反应。
一连串问话听着温和,却处处中了要害,墨兰被说的哑口无言,脸上还挂着眼泪,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半句,转眼看盛紘也不悦的看着自己,目光指责,再转头去看林姨娘,见她也惊怒不已,却不能开口相帮,墨兰心头冰凉,委顿在地上,轻轻拭泪。
例3:几个人物的动作形成“对比”,彰显不同的个性,但又红花配绿中,分出主次,突出女主。
这一下,四个女孩都怕了,心知事情要闹大,华兰尤其不安,墨兰也偷眼去看孔嬷嬷,如兰最怕盛紘,手中的毛笔都抖了起来,明兰手中不停,继续抄写,但也暗暗发慌,这情景有些像她小时候被老师犯错被留了课堂,一脸凶神恶煞班主任等着家长来赎人,没想到重新投了次胎,明兰又享受到了这般待遇,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熟悉感。
(3)社会教科书:说话的艺术,以及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洞悉与指导。
孔嬷嬷对华兰的训诫,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研磨。一个就是孔嬷嬷说话的艺术,另一个就是她对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点穿与指导。
这分成四个逻辑和层次。
第1个逻辑层次,先确定她“骄娇二气”的“普遍性行为”和“十几日来一直憋火”的“特殊情景”。这既是定性,也是找出客观原因。
孔嬷嬷正色道:“大姐儿,你是盛府的大小姐,原就比几个妹妹更体面些,老爷太太还有老太太也最宠爱你,日头长了,便养出了你的骄娇二气来,平日里心头不满,便直头愣脑训斥妹妹,也从无人说你;更何况你这十几日一直心里憋火。”
第2个逻辑层次,用“对比手法”,通过“女儿在家是娇客”PK“出嫁为仆役”,在这种两种天壤之别的境遇,引出如何转化自己的身份、心态和为人处事的问题。
孔嬷嬷看着她,语重心长的说:“大姐儿呀,说几句不中听的。女儿是娇客,在家里千娇万宠都不在话下,可一旦做了人家媳妇,那可立时掉了个个,公公婆婆你得恭敬侍候着,夫婿你得小心体贴着,妯娌小姑你得殷勤赔笑着,夫家上上下下哪一个都不能轻易得罪了,一个不好便都是你的错,你连分辨都无从辩起!”
第3个逻辑层次,指出在这次几个兰的矛盾和冲突中,作为大姐大的华兰最正确的做法是什么。
“你四妹妹纵然有错,你也不该冷言冷语的伤人,当大姐姐的应当想出个妥帖的法子来,既让妹妹知道错处,又不伤了姐妹和气才是。”
第4个逻辑层次,在华兰反驳说“墨兰是个刺头”、“我又能如何”,孔嬷嬷一针见血,真戳本质: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华兰忍不住道:“四妹妹从不听我的,软硬不吃,嬷嬷你说该如何办?”
孔嬷嬷冷冷道:“这便是你自己的本事了。你今日连自己亲姊妹之间都料理不好,它日出了门子,东边的公婆,西边的妯娌,北边的叔伯兄弟,南边的管事婆子,一屋子隔着血脉山水的生人,你又如何走的圆场面?难不成还让你爹娘来给你撑腰不成?
这真真正正是在“为人处事教科书”。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说的,也不外乎是。
不论男和女,道理都是一样的。如果你连家里兄弟姐妹的矛盾都摆不平,你又如何能够面对那些熟悉的陌生人的倾轧与争斗?
尤其是当下90后、80后“社会融入”、“两性家庭、就业职场”成为普遍性和集体问题,不正是在于这种从“家中小太阳”的娇客身份,到面对“东边的公婆,西边的妯娌,北边的叔伯兄弟,南边的管事婆子”的小媳妇境遇……真的是“扭转乾坤”!
所以,不难想象,我们为什么要把这样的文学,当作是“社会教科书”。
(4)但让我最兴趣的,却是孔嬷嬷对“墨兰”和“林姨娘”这种类型的人物“剥皮抽筋”,将她们“语言的面纱”层层揭开,让她们让真真正正的“本性”暴露于阳光之下——让读者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且看孔嬷嬷是如把“特能装”的小白莲剥皮抽筋的。那真是言语如刀,刮皮去鳞,还是剔骨去肉啊。
(A)第一步,且看墨兰是如何“特能装的”——
孔嬷嬷又道:“好,咱们先从因头上说起;四姑娘,你抬起头来,我问你,五姑娘说你处处抢着大姑娘的头,还拖累了大姑娘,你可认?”
墨兰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哀哀凄凄道:“都是我不懂事,我原想着孔嬷嬷难得来,想要多学些东西,给爹爹争光,给家人长脸面,没想竟惹的姐姐妹妹不快,都是我的错……”
那真是风中一朵摇曳多姿的小白莲花啊:装可怜,装善良,装体贴……先自承“自己不懂事”;却马上排比句,列出自己的三个理由——好学上进;给爹爹争光;为家人长脸面。
这个理由光不光明?光明!正不正大?正大。多好的一个姑娘啊!这样“善解人意”、“用心良苦”的出发点,却会惹得别的姐妹不快——这不是她们的错又是什么?瞧,言语里多有心机,猪八戒倒打一耙。虽然满腹委屈,却还要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都是我的错”。
就这样,通过“总分总”三段论式,墨兰成功地把自己一波三折的“表达”出来:先认错,瞧出自己懂事的模样;然后,从理由光明正大,却反遭嫉恨攻击,活生生地勾出自己的“委屈样”;最后,还要再次把错揽到自己身上……
这样的做法,怎么不让爸疼妈爱的?轻轻巧巧,就把罪责推到别人身上了。
你看她爹的反应就知道了。
盛紘听了面有不忍,想起王氏往日的抱怨,心有不满的又看了华兰一眼。
非但如此,作者还通过直接当事人和间接旁观者的反应,来反衬她这套说辞的厉害:华兰“心中大恨,几乎忍不住扑上去把这巧舌的妹妹掐上一把”;王氏“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却无力在言语上反击墨兰以进为退的攻击,即使明知她花团锦簇的话里,包藏的是怎样一颗祸心,却仍然有一种“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感受——还是用一团棉花糖包着的刺猬——噢,这只是一种形容和比喻。
(B)但孔嬷嬷却“轻轻短笑了几声”,上来就直接拔开棉花糖,把刺直接就拔了出来。
“四姑娘,你为人聪明伶俐,说话处事周全,可我今日还是要劝你一句,莫要仗着几分聪明,把别人都当傻子了;须知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一句话已是直戳本质。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表面上看,“为人聪明伶俐,说话处事周全”;实际上,却是小瞧他人,“把别人都当傻子了”,自以为把别人玩弄于股掌——墨兰就像那样一种戏子,“生活不易,全靠演技,把角色演成自己,把自己演到失忆”,久而久之,以为自己演的,就是自己。
但孔嬷嬷“两招”——就两招——就剥掉了墨兰华丽包装的戏衣,把那个赤裸裸的“她自己”去抽取了出来。
一是直接画皮,说她“言错”:“你与姊妹拌嘴,不该开口闭口就是庶出嫡出的,我虽来这家不久,可四姑娘摸良心说说看,盛老爷待你如何,你一句不合,便开口要死要活的做撒泼状,这是大家小姐的做派么?”
二是诛心,讲她“心念不好”:“你口口声声想学东西,想为家人争光长脸,难道盛府里只有你一个姑娘?难道只有你长脸了,盛府才算有光彩?那你的姐妹们呢,她们就不用学东西长脸?且不说我原就是为着你大姐姐来的,你也不想想,你大姐姐还能和你们一处几日?再几个月她便要出门子了,偏她结的亲事还是个伯爵府,学规矩礼数正当要紧,你就算不念着姐妹间的谦让,也当念着大姐姐的急难之处。我听说林姨娘原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难道她没有教过你,纵算不论长幼嫡庶,可也得分一分轻重缓急?!”
好一个“不论长幼嫡庶”,好一个“也得分一分轻重缓急”——这两顶帽子扣上去,直接就把墨兰华丽丽的“变身”打回了“原型”:原来她就是一个不遵长幼嫡庶、不分轻重缓轻的姑娘。偏还把自己打扮成尊老有幼、有理有据有节却还委曲求全的小白莲花。
打人打脸,还要把支撑“做内心最强大的自己”的精神支柱却摧毁,所以,孔嬷嬷最后一句,才真正地把“小白莲花”的精神形象给彻底颠覆和摧毁了:“你这般作为,可念得半点姐妹情分,念的半丝父亲恩情?”
一个不念情份、不念恩情的人,会是善良、无害、无辜、没有心机吗?人前装得温柔贤惠,弱不禁风,单纯善良;人后却是精明算计,城府极深。这就是“特能装”的小白莲花!
有谁,能像孔嬷嬷这样,见招拆招,把小白莲花的“惯用招数”(如眼泪,装可怜)拆解得七零八落,还“宜将剩勇追穷寇”,把她的精神壁垒都全都给摧毁了的?
像我这种深受小白莲花之害、却苦无应对之策的人,看了就避免不了有代入感,感觉麻辣解气。
(C)这其实有三种“代入机制”:
第一,你身边如果遇到这种“人”——你都想“抽”她——但在她们的糖衣炮弹之中,你是不是经常“顿生”无力之感?
第二,言语如刀,诛心为剑。在层层深入的缜密语言之下,其实提供一个洞悉人心、人性和人际关系、“犁地三分”的深入机制。有多少人,都困惑于此——不知道如何穿透他人的语言迷障,看清楚其为人处事的实际本性。
这两个桥段,实际提供了一种思维模式和方法逻辑,“小说就是在提供一种让你观摩人心、洞察人性和解剖人际关系的方法。”
第三,最关键的是,无论是从读者的角度,还是从作者的出发点,都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值得提出:为什么我们会普遍和集体反感像“白莲花”、“绿茶婊”等一样的人物?
这种社会大众心态支配和左右的网络阅读潮流中,对这种人物的塑造,到底有什么影响和作用?
也就是说,考察这一点,有一个逻辑思路很值得研判:
小说中“白莲花”、“绿茶婊”等类型人物(小白莲花的题材也玛丽苏了),在作者的笔下和读者的心中,分别是怎样的情况?(比如,读者一看到不合时宜的“圣母白莲花”就很想骂街;而知否笔下像墨兰和林姨娘的这样盛父眼中的“白莲花”走向了反讽的意义——“装纯洁”),这到底指了什么样的大众心态和社会心理?
(以下还想讨论若干。就是没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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