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俞晓群专栏】当然《知道》的出版也最让我遗憾,因为当年我无力将它在辽宁出版,更不要说做出冠生先生那样出色的整理工作。这一次海豚社试图再续前缘,也算是一种跨越时空的精神补救。做传媒出版,整天与知识分子、文化人打交道,从业者最容易角色错位。沈先生一直强调,虽然我们这个行业中不乏有学问的人,但职业性质决定我们是为作者服务的,所以我们的定位不但在知识上,更在知道上。
《知道:沈昌文口述自传》
点击图书封面可在三大网店购买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作者:沈昌文 口述,张冠生 整理
出版时间:2008年04月
沈先生是上海人,上海书展组委会多次请他去做嘉宾,做主旨演讲,再加上新书发布,搞签售会、座谈会,忙得很。尤其是进入八十岁后,沈先生不大离开北京,只有上海书展还愿意去,那毕竟是他早年成长的地方,那里留下他许多遥远的记忆。
现在又到临近上海书展的时候,我们早早提醒沈先生,您今年会出一本什么书呢?抓紧时间准备吧。但沈先生一贯的毛病,不到最后时刻绝不交稿。比如去年,书展上推出他的《师承集续编》,由于交稿太晚,只好用数码印刷制作出一百本,专供书展签售。据说当年沈先生在做《读书》主编时,每期一篇《阁楼人语》,都是他亲笔来写,也是要到期刊付印前夜,他才会匆匆交稿,口中说着“快拿去付印吧”,每篇都写得极好。所以许多年来,期盼沈先生交稿的那一刻,就像等待谜底即将揭开一样,是一件很让人激动的事情。
但今年的状况让人有些失望。七月初的一天,沈先生背着包来到我办公室,脸上现出一种怪怪的表情,他说:“晓群啊,今年的书就不出了吧,上海也可以不去。我年龄大了,实在集中不起精力整理书稿。”见此情形,我给沈先生一个大大的拥抱,伏在他耳边说:“没关系,别着急,我想办法。新书还是要出,书展还是要去。”
我这样安慰沈先生,也不是说空话。因为在我的计划中,确实还有几个沈先生的书稿在候选。其中之一就是《知道:沈昌文口述自传》,沈昌文口述,张冠生整理。此书二〇〇八年曾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现在十年过去,我已经与冠生先生说过,拿来版权,重新整理出版。恰好遇到现在的情况,我马上想到这个项目,于是请沈先生批准,再与冠生先生商量,决定在今年上海书展上,推出《知道:沈昌文口述自传》新版、纪念版。
说到为沈先生写传记,我立即想到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沈先生与辽宁教育出版社来往密切,王之江曾提示我,他说沈先生是当代极难得的出版家,我们能与他如此亲密接触,应该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非常有价值。我赞成之江的观点,还说你与沈先生接触最多,又是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就由你来执笔如何?之江接受我的建议,但上世纪末情况突变,之江几经周转,最终离开辽宁,去南开大学做教授,围绕沈先生的种种文化追求一时云散。
但同样是在那个年代,张冠生先生有幸在费孝通先生身边工作,费老很看重沈昌文先生,凡是出版方面的事情,都请沈先生安排,因此冠生与沈先生接触很多。费老还对冠生说:“沈昌文不错,多同他保持联系,多占领些阵地。”
张冠生先生身高体壮,相貌堂堂,为人温和憨厚,满腹才华,文字清新流畅,逻辑缜密,加上常年在大人物、大学问家身边工作,见多识广。比如为当代人物做“口说历史”,就是费老给他的建议。另外在日常接触中,冠生先生深为沈先生为人和才学感染,因此从沈先生入手,开始他的现场记录与整理工作。
说起沈先生晚年著作,先前有《阁楼人语》《书商的旧梦》和《最后的晚宴》等,相对而言,这一部《知道》最有史料价值和可读性,成为后来沈先生出版自传《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前奏。当然《知道》的出版也最让我遗憾,因为当年我无力将它在辽宁出版,更不要说做出冠生先生那样出色的整理工作。这一次海豚社试图再续前缘,也算是一种跨越时空的精神补救。
《知道》全稿只有十万字,又经过十年光阴的流变,如今捧读那些文字,竟然不断产生字字鲜活的感觉。冠生先生是一位心细如丝的人,他的整理文字注重真实准确,原汁原味,甚至在细微的口气上,都会让我的眼前,时时浮现出沈先生真实的影像。整理工作又是整理者学术水平与道德准则的综合体现,不添加、不消极、不平铺、不曲解、不误导,冠生先生方方面面都做得那样完美。也可能是我太了解沈先生,因此愈发敬佩冠生先生整理文稿时,落笔的精细、取舍的恰当和掌握分寸的得体。这样一部十万字的小书,这样一位时代的精英人物,这样一篇历史变迁的复刻,能被冠生先生运用他的妙笔,如此从容地书写出来,让我愈加敬佩。我与冠生先生年龄相当,现在却要仰视他的思考与才华。
此时我产生两个念头。一是此书虽然短小,却要阅读,要收藏。要记住这段历史,因为在文化长河中,在并不太长的中国现当代出版史、书籍史中,这一段记录如此坦率真实,如此耐人寻味,不可多见。二是它让我想起多年前,我的小书《前辈》出版,沈先生赐序,他在结尾处写道:“我觉得,对于出版界先烈的事业,必须首先学习他们的思想,然后勇敢地实行,不要怕!我一生没有做到这些,是毕生的遗憾。”当时读到这里,我还心存戚戚然。但读过《知道》,我蓦然感到,沈先生作为一位出版家,实在无愧于这个时代。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沈先生经常自嘲和自我矮化,说自己不过是上海的“小瘪三”,经常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还有他调侃的出版“二十字箴言”:谈情说爱,吃喝玩乐,贪污盗窃,出卖情报,坐以待币。他为什么这样做呢?是韬光养晦还是性格使然?此时我不想解释,却想到沈先生晚年为自己界定的两个身份:
其一是“知道分子”。做传媒出版,整天与知识分子、文化人打交道,从业者最容易角色错位。沈先生一直强调,虽然我们这个行业中不乏有学问的人,但职业性质决定我们是为作者服务的,所以我们的定位不但在知识上,更在知道上。比如知道眼下哪门学科活跃或萧条,知道哪位知识分子更有水平或已落伍,知道未来文化发展的走向与变化,甚至知道文化人的衣食住行等琐事,找到他们,请到他们,为你的文化构建服务。沈先生有一个绰号叫“包打听”,他说高水平的编辑不是比学问有多高,而是比你信誉有多高,你手头作者有多少,你操作能力有多强。有些新入行的或转行而来的编辑,时常会在自觉与不自觉中,跟作者比学问的高低,这是很愚蠢的,他们是知识分子,我们是知道分子,各安一隅,不能乱了身份。
其二是“不良老年”。今年沈先生八十七岁,一直很快乐。记者问他生活的窍门,他说“我是不良老年”。如何不良呢?一是动、静无度。说生命在于运动,他每天背个大书包满京城游走;说生命在于静止,他时常会坐在公共汽车上、饭桌前、会场上闭目养神,作一会儿气功“小周天”,立即面色红润,精神恢复。二是从不忌口,繁简由之。比如这些年,他中午会去一家清真小馆,一碗羊肉汤,一瓶啤酒,餐后回家小憩,下午再开始他的不良运动。三是面对衰老,他不掩饰,不感伤。比如参加座谈会,他开篇说:“叔叔阿姨们好,大家发言很热烈,我耳朵背了,什么都没听到。”引得满堂大笑,接着再发表他的高论。
这样一位知道分子,谁不喜欢呢?
发表评论前,请先[点此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