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鲁枢元:如何从生态学的角度解读《聊斋》

2023年06月29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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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编按】2023年6月20日,中原出版传媒集团旗下的中州古籍出版社在郑州举办了《天地之中说聊斋》新书发布暨研讨会。活动现场,作家、学者、诗人、画家等汇聚一堂,不仅分享了《天地之中说聊斋》书里书外的故事,而且针对作者鲁枢元对《聊斋》、蒲松龄的解读展开热烈的讨论。百道网亦对作者鲁枢元进行了专访,请他就自己研究的“精神生态”方向、《聊斋》所体现的生态学、《天地之中说聊斋》对当今社会的意义等进行分享。

《天地之中说聊斋》新书发布暨研讨会现场

鲁枢元,是中国生态文艺学及精神生态研究领域的开拓者,是精神生态学开宗立派的大师级人物,提出了著名的“生态学三分法”。2023年,鲁枢元创作的《天地之中说聊斋》隆重上市,该书从生态文化的视野对中华文化瑰宝《聊斋志异》做出新阐释,展现了蒲松龄为女性造像、为乡土立言、守护人类天性、善待自然万物的淳朴人格与博大情怀。在他看来,生态无国界,优秀的生态文明总是属于全人类的,而《聊斋》的生态学解读将会在世界范围内汇聚更多的读者。

2023年春天,作者鲁枢元走进蒲松龄故居

聊斋连环画《王六郎》,影响了我的一生

百道网:《天地之中说聊斋》是您继《陶渊明的幽灵》之后的又一力作,您为什么从众多的古典作品中选中《聊斋志异》来做解读?

鲁枢元:我们这一代上了年纪的人,在人格成熟期大多会受到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哺育与熏陶,至于受到哪部文学名著的影响更多,因人而异。我八九岁时读《聊斋》,具体说是聊斋连环画《王六郎》,竟影响了我的一生。从那时起,《王六郎》的故事已经融化在我的血脉里,“善良”、“厚道”、“真诚”、“友爱”这些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也已经在我心中暗暗萌生,成为我内心深处始终固守的人生基石。

当然,从我的学术专业领域来说,本性自然的陶渊明、扎根乡土的蒲松龄,都是我的生态文艺学研究的个案。学术研究只有对文学现象做出相应的阐释才会具有可信度与生命力。

百道网:对《聊斋志异》进行解读的作品很多,您的《天地之中说聊斋》和市场上其他的同类作品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鲁枢元: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文学研究、文学批评总是要对时代精神做出回应。以往,在“政治挂帅”、“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国内学者大多以社会学、政治学的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在蒲松龄的“人民性”、“斗争性”、“反封建”、“批科举”方面。这种倾向甚至也影响到海外的蒲学研究。我自己认定后现代是一个由工业社会向生态社会过度的时代,而生态社会是可以向传统的农业社会汲取许多生态观念与生态智慧的。蒲松龄作为一位扎根于“青林黑塞”的“乡先生”,《聊斋志异》作为一部乡土社会的百科全书,其中蕴藏了太多的生态内涵。

与理论界不同,一些作家凭着他们敏锐的直觉感悟到了《聊斋》的生态学蕴藏,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莫言与阎连科。阎连科认为《聊斋志异》讲的是“生灵万物与大地的关系”,充满大地伦理学的意味。莫言干脆说,蒲松龄就是一位古代环保主义者。我是在开始写这本书时才注意到他们的这些言论,大有异乡遇知音的感觉。

百道网:《天地之中说聊斋》整体的框架怎样?其话语风格又有那些特点?

鲁枢元:全书分为两个部分:“蒲文指要”是概述,对《聊斋志异》创作的时代背景、生态环境、作者行状、创作意向、素材来源、题材内涵、审美意趣、书写风格、成书过程,以及后世的接受与创新做了简要介绍。其中也涉及《聊斋》之外蒲翁的其他著述。“名篇赏析”属于个案介绍,《聊斋》是文言体,为了适应广大读者的阅读习惯,我没有采取传统的注释加翻译的模式,而是直接转为我自己的讲述,用我自己的言谈风格来说聊斋故事。

这本书的文字,有三种类型。其一,资料的发掘运用;其二,观念的阐发论证;其三,我个人阅历、见闻、感受的融会,试图以此为读者提供一个“立体的阅读空间”。

《天地之中说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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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中州古籍出版社
作者:鲁枢元
出版时间:2022年11月

《天地之中说聊斋》彰显生态批评视野

百道网:《天地之中说聊斋》是中州古籍出版社“中华文脉”系列中的一种。您在对《聊斋志异》进行开创性解读的过程中,对于其中蕴含的“生态文脉”做了怎样的梳理,这种梳理是否足够构成“中华文脉”研究的一个方向?

鲁枢元:中原出版传媒集团承办的大型出版项目《中华文脉丛书》,以“文脉”涵盖中原历史文化的“源”与“流”,试图通过发掘梳理文化血脉,从中原贯通中国。这个设想独出机杼,既恢宏壮阔又切实可行,我能够受邀参与其中,可谓三生有幸。

我出生及常年生活工作的郑州、开封地区,本属于“中岳嵩山”的方域,即所谓“天下之中”。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仰韶遗址、殷墟古城、启母阙、函谷关、少林寺、中岳庙、风陵渡、东坝头、桃花峪、柳园口的山光水色;商山四皓、竹林七贤、官渡之战、檀渊之盟、窃符救赵、文姬归汉的历史典故;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叶公好龙、杞人忧天之类的神话传说等,作为中原大地上的文化遗存、心理积淀,也都是与《聊斋志异》中的青林黑塞、鬼狐花妖、仁人志士、蝼蚁苍生、恨爱情仇、悲欢离合一脉相承的。本书题名《天地之中说聊斋》,便意味着一个中原“土著”,在天地之中的嵩山脚下对于《聊斋》的阅读与品味。

《聊斋志异》乃蒲松龄亲近自然、写于天地之间的一部大书,其文化思想源自《易经》,而一部《易经》就是中华民族的古代精英关于自然与人文充满温情的体察与遐想,并由此绘制出的一幅整体宇宙图像。宋代哲学家张载对《易经》中的“天地”说有一段绝妙的阐发,翻译成白话:天是我的父亲,地是我的母亲,我个人虽然藐小,却能够与天地浑然一体。天地间的生机与精气生成了我的身体与性情,所有人都可以视为我的同胞,其他物种都是我的亲密伙伴。张载的这段话,生动地体现了生态学的第一法则:世界是一个运转着的有机整体,万物之间存在着生生不息的普遍联系,从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河流、森林、土地,到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植物、微生物、一切有生之物,都是这个整体中合理存在的一部分,都拥有自己的价值和意义,都拥有自身存在的权利。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近乎现代生态学中的“生物圈”、“生态系统”。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显然继承了由《易经》滥觞的生态哲学精神。

至于如何从《易经》到《聊斋》梳理出一条中华文脉中的“生态文脉”,余生无几,只有期盼于后来者了。

蒲松龄是一位扎根于乡野民间的杰出文化人;《聊斋志异》是一部书写在皇天后土之中的煌煌巨著,书中卷帙繁密、深沉蕴藉、芬芳醇厚、感天动地的人类与其他动植物悲欢交集、生死与共的故事,正是中华民族传统生态文化菁华的艺术呈现!一部《聊斋》,不但是属于人类的,也是属于大地旷野的,属于生灵万物的。

1914年冬天,梁启超在清华大学演讲,曾以“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激励学子,指出君子应如大地的厚实宽容负载万物,以责己严、责人轻的博大襟怀、宽厚道德,担负起历史重任。“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此后便成为清华大学的校训。

“厚德载物”是对中华民族精神生态的简要概括,《聊斋志异》是一部“厚德载物”的大书。在这个世风日益浇薄的年头,我很想再饶舌一句:读《聊斋》,做一个厚道人!

百道网:您最早的研究方向是文艺心理学,您是如何调整方向到文艺生态批评领域中的?生态批评在中国的发展多年,目前为止,国内的生态批评研究与欧美生态批评相比,您认为有哪些异同?

鲁枢元:上世纪90年代初,是中国商品经济开始腾飞的年代,人们的兴奋点被聚焦在物质、金钱上,人们的日常行为也被集中投放在生产与消费上。经济上去了,生态环境却严重破坏了,人们的心灵被过度物化,精神生活日渐沉沦。我凭直觉意识到这些问题非同小可,开始关注生态问题。由于我在前边十多年中对心理学研究下了些功夫,尤其偏爱精神分析心理学,所以,我的生态批评就更多地沾染上精神的氛围,更多地围绕“精神生态”做文章。多年来我要做的,是把“生态”这一理念引进文艺现象研究中,把包括审美在内的“精神”现象融入生态学学科领域。

我常说“生态无国界”,中国的生态批评与欧美的生态批评没有什么截然的差异。在欧美国家,既有倾向于“科学”的环境美学,也有热衷于“人文”的自然写作,这些中国也都有。就我自己来说,我缺少启蒙理性的严格训练,骨子里拥有更多的是中国古代老庄自然哲学的基因,所以只能多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求理论支撑。在我看来,所谓中国传统文化,就是从新石器时代以来累积的农业文化。较之工业文化,在农业时代的文化中,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是较为和谐的,比较富有生态精神,这对于东晋时代的陶渊明来说如此,对于明末清初的蒲松龄来说也是如此。正由于我的研究不能不立足于东方这块土地,反而受到西方学界的较多关注。

换种心态重读《聊斋志异》,学习蒲松龄,做一个厚道人

百道网:《聊斋志异》中共有数百篇短篇小说故事,您在解读的过程中,以什么标准挑选了哪些篇目?这对当下的社会生活有什么启发?

鲁枢元:《聊斋》全书近500篇,我的书中仅仅选了十多篇,是按照我所接受的生态哲学的原则挑选的,即能够体现以下生态精神: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人类与天地万物是一个有机整体;万物有灵,善待万物;钟情荒野、扎根乡土、守护人类质朴、本真、善良的天性;尊重女性,视女性与自然为一体,赞美女性的独立、自由。其中,“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是生态立场;“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善待万物”是生态涵养,其他则是具体表现。

“善良”本是人类伦理学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准则,法兰西哲人罗曼·罗兰说:“除了善良我不承认有任何高人一等的标志。那些心存善良的人是最先觉醒的人,因为他们怜悯苦难,同情弱者,痛恨制造苦难的源头。而冷漠无情者恰恰相反,他们无视公平正义,愚昧无知 。” 我在本书中选取的舍己救人的王六郎、舍身救世的柳秀才、天真无邪的小翠、洒脱善良的翩翩、行侠仗义的狐女阿绣、憨厚诚挚的阴府陆判、仁慈宽厚的白家庄老汉,都是一些具有中国农业时代善良美德的常人。归根结底,蒲松龄本人就是一位心地良善、博爱万物的文化人,在他的笔下“蛇”、“蝎”、“老鼠”这些为现代人视为寇雠、志在必杀的动物,都成了他给予同情、怜悯、赞美的对象!读者可以看看我在本书中选取的《蛇人》、《蝎客》、《义鼠》、《阿纤》诸篇。基于“万物一体”,蒲翁已经破除了“人类中心”,将人类社会伦理学扩延到生态伦理学的领域。从现代生态伦理学的视野看,这是很了不起的!

与此同时,蒲松龄还在《九山王》、《遵化署狐》中对那些利欲熏心、独自尊大、虚伪奸诈、冷酷无情、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恶人、蠢人进行了严厉的斥责与鞭挞。

“善良”,在接人待物中表现为“厚道”。《易经·坤卦》中讲:“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做人应该像大地一样质朴、宽厚、诚挚、本真、仁爱、谦恭、包容万物,善待万物,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厚道”,本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的朋友、生态哲学家王治河教授曾将“厚道”列为当代人必备的“生态人格因素”,着力加以宣扬。遗憾的是在当下日常生活中,人们变得越来越不“厚道”,变得越来越虚伪矫情、冷漠刻薄,甚至残酷无情。事关时代的精神生态,舆论界已经有人针对日益惨烈的“网暴”发声:这些人为何总是“挥刀砍向弱者”?网络的普及,让这些隐身的恶人变得越发猥琐、怯懦、卑劣、无耻、冷酷、残暴。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暴戾之气弥漫于天地间,将注定要销蚀我们民族的机体,破坏我们社会的健康与稳定。

前段时间,白岩松对来华献赛的球王梅西电视采访,评论区盛赞这位足球“领袖”的真诚、低调、谦卑、自律,这其实也是一种“厚道”。有人说梅西的这种“厚道”的品格属于中国传统型的,这话也不错,生态无国界,优秀的生态文明总是属于全人类的。对待我们自己的古代文明,以往我们常说“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落实的并不好。在文化商业化的浪潮中,许多时候竟变成“取其糟粕去其精华”。鉴此,我希望大家换一种心态重读《聊斋志异》,学习蒲松龄,做一个厚道人。

编辑:佟书

终审:李星星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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