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王振羽专栏】沈昌文逝世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众多出版界人士以各种方式纪念他。王振羽从沈昌文创办《读者》,到他雷厉风行出版经典图书,再到晚年继续在出版行业发光发热等方面回顾了他的一生,还穿插了他见沈昌文时的情景。
王振羽
今天是阴历腊月初一,庚子年还剩有一个月的光景,而疫情似乎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去年是长江之滨的武汉三镇,进而波及整个湖北,此后是整个中国大陆为此而心神不宁同仇敌忾,紧接着则是小小寰球的此起彼伏同此凉热;终于盼来有所缓解,百业待举,却又传来大河之北的石家庄疫情突起,真是令人忧心如焚;却又有某些人借疫情而推波助澜点火煽风,与某一国家的选情遥相呼应彼此纠缠,种种厚黑自恋无所不用其极的无赖下流手段,种种垂死挣扎不甘服输的撒泼耍横,种种明明白白大势已去尘埃落定后的负隅顽抗冥顽抗命,一再刷新世人的认知底线;而就在这样的晦暗不明闷坐无聊中,更有一些人的去世凋零虽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内,还是令人伤怀不已郁郁难平,如刘志琴,如邵燕祥,如黄孝阳,如傅高义,如沈昌文。且说沈昌文。
沈昌文
沈昌文是出版人,无论从级别到著述,似乎都不显赫,都不位高权重。但他的去世,得寿九十,堪为喜丧,却还是引来多人的缅怀与哀悼,而这些追思怀念,几乎看不出什么功利与表演的成分,看不出言不由衷虚与委蛇的扭捏作态,却是为何?沈昌文在1995年就退休了,在迭代如此迅猛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载实用主义盛行的当下,退休赋闲退出公职淡出公众视线息影园林含饴弄孙,很快就会被人遗忘了,正如作家不写作矿工不下井编辑不编稿,哪还会被人记得?更何况沈昌文退休迄今已经26年了啊。
沈昌文的影响力,他的被人缅怀,还是因为他的为书刊的一生,他所推动组织甚至编辑的精神食粮的服务公众。出版业不是一个直接创造巨额利润的行业,不是一个在国民生产总值中位次居前的行当,甚至因为其意识形态属性而是还有不少风险的行业,沈昌文厕身其中,并无很高的学历,更无令人艳羡的背景,他只是来自上海的一位校对员,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赤佬”,但就是这样的一位起点很低堪称寒微的一介无名小卒,却因为他的用心,他的善于动脑筋,善于琢磨,善于沟通交往,逐步提升自己的审美能力,逐步提升自己的判断选择眼光,一旦机会来临,风云际会,机遇总是垂青有准备的头脑,他就脱颖而出,他就长袖善舞,他就八面来风,他就成就了似乎人人皆能却都人人所无的一番独特事业。1980年,已经年近半百的沈昌文成为《读书》杂志的负责人,也就在大致的十五年内,他在《读书》杂志的这个小小阁楼之上,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把握住了闭关锁国已久的这片古老沧桑忧患多多的土地之上的读书人的痛点,一篇篇文章,一个个专栏,摇曳于报刊之林,不胫而走于大江北南,也因为口碑相传而成为一代人心中的绿洲、家园、灯塔。
《读书》杂志创刊
在中国大陆,现代报刊业乃至出版业完全是因为欧风美雨之故,且不说《苏报》《浙江潮》启蒙在先,而《新青年》因为陈独秀、胡适、鲁迅、李大钊等,更是传播新知,呼唤民主与科学,成为一个时代启蒙的标志,从而才有了五四运动的风起云涌,百年大党的横空出世开天辟地。此后更有沈昌文供职的三联书店的标新立异,邹韬奋等人的殚精竭虑,时至今日,三联办的《西行漫记》还是市场上最为权威的版本之一啊。沈昌文倡导恢复的《三联生活周刊》,在当年的一二九运动中也是多么地鼓舞人心望重一时呢,陆璀慷慨激昂意气风发的封面照片成为当年多少莘莘学子热血青年的心中女神啊。
岁月蹉跎,桑田沧海,大写十七年之后的文化空间日益逼仄,一度是唯两报一刊马首是瞻的万马齐喑,把孔子视作孔老二的荒唐癫狂,而一切再归正常,沈昌文躬逢其盛,主掌《读书》杂志。有了平台,有了阵地,有了话语权,是否就能风生水起云蒸霞蔚?是否就能引人注目让人喜欢?恐怕未必,且看当年的多少报刊,名头背景远远高过《读书》的,不知凡几;气势如虹装帧精美令《读书》自惭形秽难以望其项背的,更是如过江之鲫;团队强悍人才济济让《读书》难以比肩无从置喙者,更是不计其数汗牛充栋。但沈昌文的团队也就几个学历也并不高的几位女士,却以其高端、清新、耐读而一纸风行,而深入人心,而备受瞩目。
依稀记得,父亲的一个学生,因家境条件较为优越,而订了不少报刊,其中就有《读书》,她经常拿来给父亲借阅,我也从中获得滋养,许多文章真是酣畅淋漓令人击节叹赏,有的虽然是似懂非懂却也有醍醐灌顶之慨。在这份《读书》杂志上,我读到了李洪林的《读书无禁区》,惊诧莫名,如五雷轰顶,后来看其《理论风云》才知道他供职的单位,他经历的坎坷,他被贬出京的种种,他被打入冷宫的惊人待遇;在这份杂志上,我读到了王蒙的《欲读书结》,他的机智风趣,他的出神入化,他的信手拈来,他的妙语如珠,再后来看其小说,就觉得还是他的这些非虚构文字来得痛快,来得爽利,来得上天入地精骛八极;在这份《读书》杂志上,获取了大量的有关书的消息,就会按图索骥,找来拜读;在这份《读书》杂志上,知道了江苏高邮的王干,南通如皋的汪政晓华夫妇,还有生活在南通市区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的辛丰年先生,他的公子就是如今复旦大学的名教授严锋。多年后,大致在21年前,南京举办全国书市,偶遇吴彬女士,与她谈起《读书》杂志,虽然是初次见面,却有一见如故的亲切自然。也是多年后,我到南京六朝松下上大学,后来在此为稻粱谋,经常接触到王干,还有汪政晓华,就会向他们提及当年在《读书》杂志上看他们的文章,想象他们的生活环境,看鸡下蛋,还要窥探这些鸡的生活环境,这就是好奇心啊,他们就会说,当时的《读书》真是不错呀,辛丰年又不是科班出身,又没有博士头衔,更是无望得什么茅奖、鲁奖,但《读书》却为其开设了专栏,所谓“门外谈乐”呢。
沈昌文退休,《读书》杂志风格陡变,有人说接替沈昌文者是什么人啊?许多话非常难听,但其中曲折内情,哪是局外人所能窥其堂奥?总而言之,《读书》的晦涩难懂,《读书》的读者流失,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当时的网络还没有覆盖一切,还没有颠覆一切。当然,也有人为新的主事者叫好,为新的掌门人喝彩,就有人很不屑地对我说,沈,算什么啊。不少出版人离开了岗位,也就彻底与此绝缘,不闻不问了,退得非常彻底干净;但也有一些出版人,另辟战场,退而不休,似乎比在原来的出版机构更为如鱼得水,更为挥洒自如,更为呼风唤雨,如金丽红与黎波、安波舜的组合,三人依托周百义主持的长江文艺出版社,在京城居高声自远,动静很大,被称作金黎搭档。山海关外的辽宁教育出版社,地处沈阳,其掌门人是俞晓群,他很有使命感,也很有奇思妙想,他把沈昌文当作自己的师傅,不耻下问,尊重有加,而沈昌文在退休离开三联书店这一平台之后,没有沉寂,没有金盆洗手,而是更为积极主动,也更为无拘无束了。他帮助俞晓群,南北奔走,四处张罗,出谋划策,颇为投入,《新万有书库》《书趣文丛》《万象》杂志,次第绽放,轰动士林。沈昌文还真有点人生遭逢第二春的快意恩仇呢。
沈昌文在三联书店的时候,据说推出了《宽容》《情爱论》等名书,还有金庸的武侠小说,这都是一印再印的常销书。他离开三联,以客卿身份,助力俞晓群,而俞晓群离开辽教社,据说升迁到该省的出版集团任职,他视此为粪土,断然下定决心,入关进京,到一名不见经传的部委直属的一家出版社主政,这就是一度颇为耀眼的海豚出版社。没有细问,在俞晓群的这一人生选择中,沈昌文起了多大的作用,但他乐观其成敲了不小的边鼓,则是可以肯定的。同样在京华重地,不必理睬小圈子里的闲言碎语,资格老于自己者的耳提面命甚至辱骂断喝,沈昌文帮助俞晓群,鼓捣“海豚书馆”,各种系列,色彩斑斓,集腋成裘,渐成规模,受到爱书人的喝彩好评。
《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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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作者:(美)亨德里克·房龙 著
译者:迮卫、靳翠微
出版时间:1985年09月
说来惭愧,我与沈昌文并不世俗上的交往,虽然见过两次面,但并没有深入交谈。印象最深的一次,是2012年,三联书店店庆八十周年,当时是樊希安主持三联书店,纪念大会是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嘉宾云集,颇为隆重,时任分管此领域的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见与会者并合影留念,此后是纪念大会,有不少人讲话,我叨陪末座,与纪登奎的儿子纪坡民坐在一起。会议结束,拉到一个地方去联欢聚餐,还有三联书店的员工表演的节目,主持人是央视的海霞。我看到沈昌文默默地坐在一隅,颇有几分冷清,就走过去与他打招呼,随便聊天,他就递给我自做的很是别致的名片,他的听力在当时就已经很吃力了。再后来,应该是在某次书展之上,茫茫人海中,他背着双跨背包,在不同的摊位之间走走看看,独自一人,默默而行,绝无前呼后拥,望其背影,矮小而非精壮,但步履还算轻盈,真是万人如海一身藏啊。
人终有一死,但沈昌文的死,受到关注,引来唏嘘,还是因为他的作为。他是一个出版人,野夫说他是一位书商,平生无负,真是至高的评价。想想看,从安徽到湖北,自云南到甘肃,有多少所谓当年出版业的弄潮儿,折戟沉沙,黯然而退,而罗瑞卿大将的女儿罗点点说,沈昌文在梦中溘然长逝,这得是多大的福报与修为啊。
松风阁楼,读书小酌。万千气象,为霞满天。沈公,一路走好。
(责编: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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