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俞晓群专栏】师旷说:少年好学,好像早上的太阳;中年好学,好像中午的太阳;老年好学,好像点着蜡烛的明亮。更让我受益的事情,还有我的专栏文章陆续发表后,前辈、友朋及读者的反馈。他们或有感而品评,或带着问题与我交流、商榷,令我至为快慰,由此想到“疑问”二字,在读书生活中的重要。
在前面的文章中,我曾引张潮《幽梦影》名句:“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此时又想到刘向《说苑》中,晋平公与师旷的一段对话。平公说:“我七十岁还想读书,恐怕已经太晚了。”师旷说:“晚了?为什么不点蜡烛?”平公说:“你身为人臣,怎能这样说话,戏笑君王呢?”师旷说:“盲臣怎敢开君王的玩笑呢?我听说,少年好学,好像早上的太阳;中年好学,好像中午的太阳;老年好学,好像点着蜡烛的明亮。在烛光中行走,与在黑暗中行走比较,哪个更好呢?(盲臣安敢戏其君乎?臣闻之,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平公说:“你说得真好啊。”更让我受益的事情,还有我的专栏文章陆续发表后,前辈、友朋及读者的反馈。他们或有感而品评,或带着问题与我交流、商榷,令我至为快慰,由此想到“疑问”二字,在读书生活中的重要。
所谓“学问”,由学与问两部分构成。如《周易·文言传》所言:“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集聚学识重要,提出问题更重要。如《汉书·晁错传》所记,晁错奉诏去做太子的老师,他上书写道:“皇太子所读书多矣,而未深知术数者,不问书说也。夫多诵而不知其说,所谓劳苦而不为功。”他是说太子读书很多,但不能“问书”,因此不能“知书”,落于劳而无功的境地。
其实历代贤哲重视问书,甚至有胜于读书本身。列几段经典语录:《尚书》:“好问则裕。”董仲舒《春秋繁露》:“君子不隐其短,不知则问,不能则学。”刘向《说苑》:“君子不羞学,不羞问。问询者,知之本;念虑者,知之道也。”王符《潜夫论》:“博学多识,疑则思问。”张载《经学理窟》:“有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陆九渊《语录》:“为学患不疑,疑则有进。”李贽《温陵文集》:“学人不疑,是为大病。”魏禧《魏叔子文集》:“人不学,不知困;不疑,不能悟。”汪烜《清儒学案小识》:“读书不会疑,便是不会读;疑而不能悟,亦是不会读,总是未尝用心去求得之病。”
古人读书献疑,最重要的原则为“实事求是”。此语出自《汉书·景十三王传》:“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评价:“实事求是,四字是读书穷理之要。”龚自珍《与江子屏笺》进一步说:“夫读书者,实事求是,千古同之。此虽汉人语,非汉人所能专。”
此处,说一段刘德的题外故事:刘德搜集善书不惜重金,民间藏家都信服他的美德,纷纷奉上私藏,甚至把先祖的旧书拿出来。因此刘德拥书之巨,“与汉朝等”。当时淮南王刘安也好书,但“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民间有“献书王”之誉。
读书献疑,有了实事求是,还要有三个不能:
一是不能唯古是尊,如方孝孺《辨疑箴》:“不善学之人,不能有疑,谓古皆是,曲为之辞。”魏禧《杂问引》:“语曰:信而好古,读古人书,不疑不足以信古也。予不敢废己所疑以信古人,尤不敢自信其疑。”有名的故事,见洪榜《戴先生形状》:戴震年幼时读《大学章句》,问老师:“此何以知之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其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老师答:“此先孺子朱子所注云。”问:“子朱子何时人也?”答:“南宋。”问:“孔子曾子何时人也?”答:“东周。”问:“宋去周几何时矣?”答:“几二千年矣。”问:“然则子朱子何以知其然?”老师无法回答了。
有称戴震之问为幼童之思,或曰学者之思的初蒙;那么史上还有“帝王之思”,可供欣赏。清圣祖即康熙帝有《庭训格言》写道:“凡看书不为书所愚始善。即如董子所云:‘风不鸣条,雨不破块,谓之升平世界。’果使风不鸣条,则万物何以鼓动发生?雨不破块,则田亩如何耕作布种?以此观之,俱系粉饰空文而已。似此者,皆不可信以为真也。”
二是不能唯师是尊,如陆九渊《语录》:“孔门如子贡即无所疑,所以不至于道。孔子曰‘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子贡曰:‘然。’往往孔子未然之。孔子复有非与之问,颜子仰之弥高,末由也已,其疑非细,甚不自安,所以殆庶几乎?”他是说,在孔子的门生中,子贡因为不善于提出疑问,所以不能抵达先王之道;颜子恰恰相反,所以他近乎成为贤德之人。
三是不能唯己是尊,也就是说,学习不能自以为是,闭门造车。如《尚书·仲虺之诰》:“自用则小。”《礼记·学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颜之推《家训勉学》中,更是强调“切磋”二字,反对师心自是:“盖须切磋,相起明也。见有闭门读书,师心自是,稠人广坐,谬误羞惭者多矣。”
读书时疑问很多,但“疑”也要讲求方法,其要点如:
其一,针对性。如上文谈到,晁错批评太子读书方法有误。那么身为皇太子,他首先需要“疑问”什么呢?晁错列出四项内容:“故人主知所以临制臣下而治其众,则群臣畏服矣;知所以听言受事,则不欺蔽矣;知所以安利万民,则海内必从矣;知所以忠孝事上,则臣子之行备矣。”为此晁错受到皇上的赞扬,拜为太子家令,他也被太子家尊称为“智囊”。
其二,信古与疑古之争,由来已久。远在宋代,如冯班《钝吟杂录》所言:“夫子曰:‘信而好古。’宋人读书,未闻好古,只是一肚皮的不信。”但无论信或疑,都要以敬畏之心作为基础。魏禧《里言》说:“读古人书,好附和、翻驳,皆病也。能以敬畏古人之心而披其疵,则几矣。”讲的是一味附和或全面否定,都不是好的做法;而以敬畏之心提出问题,才是可取的学习态度。
梁启超先生讲学,最提倡怀疑精神,所有的研究方法,诸如发生问题、搜集资料、鉴别资料、整理资料、判断问题等,都要以“怀疑”二字为引导,不能为古是从。他在《治国学的两条大路》中引先辈言曰:“故见自封,学者之大患。”接着又举例:“天圆地方”不是问题,到哥白尼却成了问题;“人为万物之灵”不是问题,到达尔文却成了问题;“人欲净尽,天理流行”不是问题,到戴东原却成了问题;苹果落地、开水掀壶盖不是问题,到牛顿、瓦特却成了问题;《古文尚书》《太极图》不是问题,到阎百诗、胡朏明却成了问题。
再者读名著,梁氏也有客观判断,值得记忆:其一,万斯大《周官辨非》、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胡渭《易图明辨》、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崔适《史记探源》,“这几部书发现问题何等大胆,判断问题却有不甚谦谨之处,不可学”;其二,赵翼《廿二史劄记》、俞正燮《癸巳类稿》、陈灃《东塾读书记》,“他们对于资料之搜集整理何等辛勤”;其三,王引之《经传释词》《经义述闻》、俞樾《古书疑义举例》。“看他们怎样驾驭资料,且所下判断何等谨慎。”
由此想到,章炳麟先生也有一段品评古书的文字,笔法与梁氏类同,见识也不得了。见《华国月刊》中学国文书目,其中谈道:“唐李德裕谓其家不蓄《文选》,恶其浮华,语虽过激,于今日则正为针砭。……文史诸书,如《史通》《文史通义》等,今亦不采者,所求乎学子,在其深造以致远,不欲其语高而长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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