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俞晓群专栏】在我的朋友中,江晓原是一位具有神性的专家和文化学者。我这样说并非调侃,晓原早年学术研究神秘莫测,近些年熔铸新知,积累有成,愈发大神了。
天学
说起来我跟晓原相识太久,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从数学系毕业,做数学编辑,联系中国科学院科学史研究所专家,主要在数学史方面。那时科学史界一些风云人物,前辈有李俨、钱宝琮、严敦杰、杜石然,中坚有陈美东、郭书春、潘吉星,新派有王渝生、刘钝、廖育群、江晓原等。时常议论,评价晓原,他是席泽宗的研究生。席先生是中国科学史界唯一一位院士,晓原是改革开放后,席招收的第一位天文学史博士。说他有学问、有才华,兴趣广泛,还有些另类,不是腐儒式的人物。
我真正结识江晓原,是在一九八九年末。那时我在辽宁教育出版社做副总编辑,京城有几位好朋友,《光明日报》评论部的陶铠、李春林、梁刚建,建议我们搞一套“国学丛书”。为此建立一个编辑部,请来葛兆光、王焱、冯统一等青年才俊帮忙。讨论作者时,葛兆光提到江晓原,说他很厉害,可以请他写中国天文学史方面的著作,或者写中国性学史方面的专题。
最终科学史所有三位学者列入作者阵容,刘钝《大哉言数》、廖育群《岐黄医道》、江晓原《天学真原》。一九九一年我终审书稿,把审稿意见发在《光明日报》上,题曰《国学中的自然科学》。此时我被晓原的著作感动,一九九二年又写评论《天学的真谛》,在《读书》上发表。晓原看到后很高兴,来信对我说:“友人戏称《天学真原》是‘领导新潮流’——因为有些青年人正打算或已经在《天学真原》的思路的启发下向另一些学科进军,如化学史,地理学史,等等。”两年后他的《历史上的占星学》出版,我又在《读书》上发表评论《透视历史的苍穹》。
一九九六年初,我们在一次学术会议上首次见面,初始印象,晓原一身清淡服装,一双洁白的运动鞋,谈话清清朗朗,逻辑缜密,底蕴深厚,思想老道,说是青年学者,后面已经有一大群追随者前呼后拥。此时我们交情日深,虽然他只长我一岁,但我对他的敬重还是超乎年龄的。比如许多年来我出版著作,一般只请出版业内人士赐序,大多被沈昌文先生一手包办。但有两本我颇为看重的著作:《数与数术札记》《五行志札记》,都是请晓原赐序。内心中还是忘不了当年晓原的《天学真原》,对我思想走向深深的影响。
转眼二十几年过去,往事历历如昨。晓原的天学研究已经成为经典,一部部重要著作面世,如他自己总结:“关于中国古代星占学的理论基础、运作体系、占辞结构、分野学说、数理工具、运作技巧等等方面,我以前先后在五本书中有所涉及:《天学真原》《星占学与传统文化》《世界历史上的星占学》《中国星占学类型分析》《天学外史》。”据言,今年他会将《中国历史上的星占学》与《世界历史上的星占学》两部著作整理出来,奉献给读者。
性学
可能是组织“国学丛书”时受葛兆光影响,我很早就跟晓原提出,能否将性学研究的著作交给我来出版。一九九三年初,他在来信中写道:“我手头正在做《历史上的占星学》一书,数月后当可完成,届时我在天学方面的写作将暂时告一段落,终于可腾出手来,重新回到先前那个较为庞大的中国古代性文化研究计划上。初步考虑,在此计划中,有两个小书的选题,愿请吾兄指教:其一为《长生梦中的性学》,专门考论房中术之源流、演变及性质、成就、中外交流等;其二为《性张力下的人生》,专论礼数、纵欲、性心理、性文艺、性变态及娼妓等问题。根据已收集的史料及详细提纲(皆为着手写《天学真原》之前已拟就者),此两题俱将作十几万字。”由此可见,晓原研究性学起步之早。但后来我的工作变来变去,还受到环境的影响,始终未能拿到这些书稿。
直到二〇〇九年后我来到北京海豚出版社工作,我又向晓原组稿。他说科技史类的书稿,都在一些专业出版社立项出版,放到海豚不太合适。我说性学史研究呢?他说只有文章,没有再写著作。我说把文章集合起来,不就是著作了么?他说好主意,他还说很喜欢我的《人书情未了》,那个目录编得真讨巧,五个字构成五个章目。于是他产生了编写《性学五章》的创意。他在后记中写道:“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偶然介入性学研究,到今天已经将近三十年过去。期间我在性学方面出版过四种著作——比较重要的是《性张力下的中国人》和《性感:一种文化解释》,前者已由至少四家出版社多次再版——包括盗版。同时我也在性学领域进行着‘跨文本写作’——既有在国际著名汉学刊物上发表的学术文本,也有在时尚杂志上发表的大众阅读文本。不知不觉,已经积累了不少文章,晓群兄建议我将这些文章编一个集子,这个念头我先前倒还没有起过。”
这本书出版时几经审读,顺利通过,精装版上市后一版再版,还出了简装版。有一次我问晓原,研究性学史,会给你带来哪些麻烦吗?他笑着说,会有领导含蓄地提醒,也不知该提醒什么。但有一段时间,他在上海电视台讲座,连出租车司机都认出他了,还是少讲吧。其实晓原的研究思路很理性,正如他在后记中还写道:“有一句西方文人喜欢说的大话:我们正在创造历史(另一版本是:我们见证了历史)!其实只要参与了某个历史事件,他们就喜欢这样说一说。如果仿照这样的用法,我或许也可以说这句话——至少我曾经是‘国家一级学会’中国性学会的发起人之一,后来我是这个学会的常务理事,还担任上海市性教育协会的副会长。”
今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将出版《性学五章》增订版,又收入几篇新文章,有一篇《〈黄面志〉中国影印版序》写得真好,我阅后叹息:论此门学问,当代学者无出其右者。但前辈中还是有更厉害的人,比如梁实秋,就超然于今人之上。晓原写道:“两年后的一九二五年,梁实秋在美国的旧书店买到一册《黄面志》,引得他在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七日的《清华周刊·文艺增刊》第九期上发表了《题璧尔德斯莱(比亚兹莱)的图画》一文,大发议论:‘雪后偕友人闲步,在旧书铺里购得《黄书》一册,因又引起我对璧尔德斯莱的兴趣。把玩璧氏的图画可以使人片刻的神经麻木,想入非非,可使澄潭止水,顿起波纹,可使心情余烬尽,死灰复燃。一般人斥为堕落,而堕落与艺术固原枝也。’为此梁实秋还被引动了诗兴,做了一首题为《舞女的报酬》的新体诗,咏叹的是比亚兹莱为之作插画的王尔德(Oscar Wilde)的诗剧《莎乐美》(Salome)中的故事。”
注意梁氏文中的性心理描写,其文字之美,无以复加;意境之深远,更让人拍案叫绝。再反观江氏文章,深得文宗要领而亦步亦趋。所以说,新版《性学五章》上市,新增文章也是一个亮点。
餐聚
有二十年了。我每到上海,总会打个电话,晓原兄有时间么?好友聚会,敬请光临。通常他只要在沪,一定要来的。来时一身休闲,一袭圆领衫,一双休闲鞋,近年愈发气韵清馨,温润如玉,面如敷粉,目若朗星。表情自然微笑,说是慈眉善目有些夸张,但他眉毛很长,从眉梢延伸到脸颊,他说是遗传,随他父亲,有些碍事,时常需要修剪。他不时还要帮助父亲修剪,那可是长寿眉啊。
有一个时期,晓原废止晚餐,过来喝茶,又经不得美食诱惑,还是不去吧。但有事相商,友情相叙,还得要忍着。晓原不喝啤酒,白酒、黄酒可以小酌,爱吃肉,美味都不放过。
餐桌上谈什么?来者大多是陆灏的朋友,文史学者居多,晓原出身理科,他的知识结构自然多出一大块,再加上他本人悟性超群,思维奔腾跳跃,愈是跨界、边界问题,他愈会仰天俯地,随机应答,诸如牛顿、李约瑟、霍金、玄幻、科幻、伪科学、人工智能、科学主义、人类的命运,还有暗物质是什么?机器人会危害人类吗?人眼看世界可以见到多少?唯物主义怎么解释?霍金的金鱼缸理论是怎么回事?平行宇宙是否存在?上帝是否存在?鬼魅是否存在?外星势力会是什么形态,动植物,或者微生物?何时会入侵地球?机器人能够成为人类的性伴吗?在我们餐桌周围,人眼不可见的百分之八十五,会是什么?Ta们在注视着我们吗?
越说越吓人了。还是研究一下健身,跑步,减肥,神药,养老,近来我们经常会为老年的必然到来而叹息。谈到人体机能的变化,它受到三大因素的主宰:一是遗传,再一是机体必然的衰老,最后才是抵御外在的伤害。所以要建立那样的观念:一个人需要平安、平静地活着,锻炼不是万能的,它只是一种辅助的措施,让我们保持良好的状态,自自然然地走完地球上的生命过程。
更多的时候,我们俩在谈出版,他遇到问题时会问我,品牌认定、新版再版、版权期限,版税标准,何为著?何为编?何为主编?何为策划?各为怎样的付酬标准。他谈问题注重细节,刨根问底,而且所知极多,所以彼此交流,不是三言五语可以敷衍的人。
时而桌上会有其他出版人在场,他们都不会放过晓原。比如贺圣遂老师,他在任复旦大学出版社社长时,有“组稿圣手”之称,并且他酒量巨大,我去上海,与南方诸君对饮,少见等量之人。贺社长却例外,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况且他怎么醉都不耽误谈稿组稿。那天晚上,晓原、贺社长和我小聚,我谈《性学五章》,贺社长行若无事,等把我灌得晕头,他却悄悄跟晓原谈下《科学外史》,半年后上市,获年度大奖。事后贺社长还笑嘻嘻地对我说,能出版这样的好项目,也有晓群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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