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殷罗毕
2012年10月19日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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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一次”,“那时候”——当有人这样自然而然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般开始回忆并书写回忆录时,我的惊讶如同坐在上海地铁一号线里,抬头撞见了伊甸园里的亚当。难道,在我们这个时代,回忆还是一件可能而真实的事情吗?
两场球赛之间,午后等人之际,每次几十个字、数百字贴在网上,吴亮以这种方式给一个年代(上世纪八十年代)做了回忆录。在每一次回忆的下方甚至都标有记录了当时的年月日乃至几时几分的发帖时间。但虽然有着碎片化和网络化即写即发的形式,从根本上而言,吴亮的回忆是古老的,这种古老与我们当下所处的境况相比近乎是来自一个史前时代。在吴亮所身处的史前时代,所有的一切尽管都处于流逝之中,只能进入其中一次,但每一次的当下都是直接而真实的,世界就是世界它看上去的样子本身,每一次那个世界本身还在。那是腐乳红烧肉的味道(它让“父亲”的眼睛突然放光变亮,那时候的猪肉还没有令人作呕的化学激素饲料味),老宅中的一束光线(那时候的老公寓,还是民国年间的木楼梯),与友人在九十年代初残破江南古城的醉饮(那时候的杭州南京,尚未经历涂脂抹粉的古迹重建)。
但对于我,一个在吴亮所回忆的年代之初出生的人而言,我的世界自身从其内部和根基上,已处于危险和被毁坏之中。是所谓的国破山河在,与山河不在的区别。世界开始转基因,从食物到神经,我们处于一场全面失衡的权力-技术辐射之中。世界和生命从其物质性的内部被动了手脚,被抽空而发生衰变。当世界都不再是世界本身时,我们对这个世界和自身生命还有什么回忆可言呢?当我念及某种食物的口感时,我面对的是一系列的化学物质和人工激素。而当我突然想到某位友人近年变幻不定的脾性时,紧随其后的不是一场岁月中的人生变迁,而是空气质量指数,工作压力和她体内日益嚣张增殖的病变细胞。
所有的经历难以转换成为一场经验,成为值得珍惜和回味的故事。我们每日的食物、空气与水,本没有任何真正自然的味可回。我们面对世界,犹如面对一连串的编码程序,你尝它的味道,想它的味道,你知道这个味道不是味道,而是化学、生物学、法学,甚至政治经济学,所有一切都处于一种权力-技术的结构之中并为结构所制造。这人造的结构,只有要素的组合与分配,而无自然时间的绵延,就像一台电脑的硬盘只有轨道修复和碎片整理而没有回忆、想念一样。为吴亮的回忆录写评论,却大谈自己时代的无回忆境况,这绝非离题万里,而正是为了指出这本小书的独特位置,以及它所带来的愉悦和惊喜,犹如在以合成食物为三餐的太空舱中,突然有人送上了一杯发掘自地球土层中的醇酒。
当然,席卷所有人的辐射是一场剧烈核爆的必然结果。事实上,吴亮所追溯的年代,恰恰是核爆的第一时间和现场。这也是为什么这位著名的批评家,在那个年代的回忆录中铺排充斥了各色食物,各处酒肆,种种宴饮,似乎在那数十年中,除了把自己灌醉,清醒和对外部世界的探测远征并无多大的益处且毫无前途。世界凶险,唯有杜康。“一次在朱大可家,看到张小波喝得酩酊大醉,让两个人架着从卫生间出来,他双脚离地,如同瘸子连连嘟哝: 不! 不!”这是吴亮数百个回忆帖中的第一个。吴亮以酒醉如泥开始他关于八十年代的回忆,这显然有着他潜意识中对那个时代的判断和直觉。以他自己的说法,那是一个夭折的年代,一个刚开始就失败了的年代,壮志未酬身先死,英雄沉入杯中。
但吴亮又是幸运的,在爆炸的现场,破坏只是局部和物理性的。世界依然是自然生成的那个世界本身,那些街道,风景和食物都是可靠而真实的。爆炸的巨大后果,那场全面深入所有物质颗粒和细胞内部慢慢杀死那些脆弱女性与孩子的辐射灾难,在近乎十多年的延迟之后才悄无声息从所有的方向蔓延而来。就如同一场淹没所有人和所有草木的洪水,让人和物都不再是它们自己,而成为一张张从虚无的方向被曝光穿透的负片。在这样一个不可能被回忆,只可能被分析分解的辐射时代,吴亮以一场带有腐乳红烧肉、阳春面、加饭酒和各色文人逸事的记忆风景,如春风拂面一般,为我们带来了前辐射时代的纪念与温厚可感的慰藉。
作者:殷罗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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