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了光》是王东杰教授的一部最新文化随笔集。书分四辑,收文四十余篇。第一辑侧重社会文化评论,涉及知识分子的角色、世界视野的展开、传统观念的转型、数字时代的挑战等议题。第二辑多为书评,涉及作者对近代中国若干文化、思想议题的简要评说。第三辑收入与读书和治学方法有关的一些杂文。第四辑是几篇不大容易找到的媒体访谈记录。附录收了几段写在2020—2022年间的“断想”。
这部文化随笔根植于王东杰教授近年来的读书心得,以及直面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观察与思考,力求言之有物而持论平和,不务陈言而雅俗共赏。
《于是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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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
作者:王东杰 著
出版时间:2025年11月
本书作者王东杰,曾任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现为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从事中国近现代史、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出版著作《国家与学术的地方互动:四川大学国立化进程(1925—1939)》(2005)、《国中的“异乡”:近代四川的文化、社会与地方认同》(2016)、《历史·声音·学问:近代中国文化的脉延与异变》(2018)、《声入心通:国语运动与现代中国》(2019)、《乡里的圣人:颜元与明清思想转型》(2021)、《探索幽冥:乾嘉时期两部志怪中的知识实践》(2022)、《规划社会的来临:重读〈大同书〉》(2025)等。
“制造危机”的言说
翁贝托·埃科(UmbertoEco)是作家、符号学家、美学家,也是整个欧洲最重要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其实“公共知识分子”这个说法属于同义反复,因为“知识分子”一定是关心“公共”议题的。如果一个人在意的只有眉前三尺、柴米油盐,那他可以是个作家、符号学家、美学家,但绝不会是个“知识分子”。埃科则既拥有渊博知识和敏利头脑,又一向慷慨地将之服务于公共事务,可这个理所当然的知识分子写过一篇文章——《知识分子的首要义务:在无能为力时闭嘴》。
埃科说,知识分子不是万能的英雄,无法“解决所有社会难题”。人们可能会对他期望过高,要求他在自己不熟悉的场所也发表“独到见解”,然而他的发言往往并不比其他人更加精彩,更具权威。好的知识分子才华横溢,富有创见,可是其创造力也只局限于特定领域,而并非事无巨细都有责任露上一手,谈笑间,危机灰飞烟灭。发生火灾,找消防队;腹泻不止,求助于医生;小区卫生不佳,向物业公司投诉,这才是正常的做法。人们不会想到去找一个知识分子来解决这些问题,当然也不会将它们的存在归咎于知识分子的失职。
然而,如果知识分子也只能在某些特定问题上发言,那他的“公共性”体现在哪里?他和专业人士之间究竟有何差别?人人都能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大显身手,无论写诗、作文还是烹饪、清扫,理论上,一切职业都是分工的不同,没有地位的高下,那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倾听知识分子的发言?我猜埃科一定想到了这些质疑,所以他说,知识分子要在某些时刻保持沉默,把舞台留给别人。“究其根本,知识分子是一种只能制造危机,却无法解决危机的职业。”“制造危机”?他在说什么?是否在对知识分子(也是他自己)落井下石?
当然不。因为他接下来说:“制造危机并非什么坏事。当科学家、哲学家或作家开口说话时,他们想表达的往往是如下含义:‘大家认为情况如此,但实际上却是雾里看花,因为真实的情况要纷繁复杂得多。’”这就是知识分子所能发挥的作用,假如世人愿意把这些提示当回事。可是这作用的局限也很明显:他们“只能在某事件发生的前后,却不能在事件发生的当时发挥特殊的职能”,因此,他们给社会的裨益也只是长远性的,不能“立竿见影”。
这段话需要一番解说。埃科所谓“制造危机”,其实就是在危机尚未明朗甚至未曾冒头之际,就指出问题出现的可能。他们出于先天的敏感或后天的知识训练,习惯采用长时段的观察视角,讨论一个事件有可能对人类公共生活带来哪些影响。其思考有可能是前瞻性的,意在帮助我们尽量规避未来的风险;也有可能像历史学家一般,采用后视性角度,意在从过往经历中汲取教训。知识分子的职责不是要即刻率领我们走出迷途,而是在进入森林之前就提示我们准备好充足的干粮、清水和指南针。至于眼下,他更愿意追随经验丰富的猎人的带领。
可是我们也不要误解埃科的意思。他不是说,遇到危机时刻,知识分子就只能闭嘴,一味服从专业人士的管理,否则就是唠唠叨叨、百无一用、只知破坏、不事建设。埃科指出,在有一种情况下,知识分子是可以“在事件发生的过程中起到独特作用”的,那就是“当某种严重的灾难即将降临,而其他人都还浑然不觉时”,他必须高声“呐喊”,以为“警示”。
我还想补充的是,即使在危机当下,知识分子同样需要对其力所能及的事务说话。理由很简单:任何危机时刻,都是历史进程的一个瞬间,无法和其他瞬间切割。它也像“正常”时刻一样,关联着过去和未来。长期的竞存经验,使人类演化出一种超越瞬间感的长时段认知能力,得以瞻前顾后,回溯缘由,做出预判。这是人相对于地球上其他物种的优势所在。而从社会学角度看,知识分子正是这种能力的主要承负者。因此,身处危机中的知识人,除了是救援对象,需要信任和服从救援人员的安排;他也是社会的报警人,必须努力揭示人所未知的危机,以避免更大的灾难。他批评,是在恪尽厥责。正如“解决危机”是一种珍稀的能力一样,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在埃科的意义上)“制造危机”。有句话不是经常被用来打击知识分子的吗?那我们也不妨怼回去:“Youcanyouup,你行你上啊!”
(原载《南方周末》2020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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