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与通透：《小鱼大河》的诗性境界

《小鱼大河》是三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得主汤汤的最新童话力作。一条小鱼被大水留在岸上，生命进入倒计时，在这最后八天里，他相继遇见水白菜、小鸟、小青蛙、小蚂蚁、水蚊子、黄鳝……体验了命运的无常和世间的善意，更以超拔的姿态收获了超越死亡的成长。这是一个微小生命面临绝境、突破局限、创造奇迹的故事，更是一部关于生命哲学的艺术童话。作者从微小生命着笔，以水洼为舞台，描绘出了宏阔万千的生命状态及心灵图景。

细微与通透：《小鱼大河》的诗性境界

谈凤霞

谈凤霞，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儿童文学等。主持国家和省部级社科基金项目共8项，出版学术专著多部，著有长篇小说和散文集，翻译儿童小说和图画书。当选为2024、2026年“国际安徒生奖”评委。

文学的职责是在描述人类经验的同时，也塑造我们的经验和心灵。倾心于描述童年气象的儿童文学，往往也致力于穿透童年经验而抵达人类普遍经验，以童年生命天然轻盈和透明的方式，促进我们对于既有经验的审视、反思和更新，如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在《天真的预言》中所言：“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堂，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此段为丰子恺译）品质上乘的儿童文学具有这样见微知著、宽广又隽永的诗性境界，汤汤的童话《小鱼大河》在儿童文学要解决的“小与大”“轻与重”“浅与深”这些难题上，进行了一场堪称完美的艺术演绎。

文字的气息和故事的调性，是我们步入文学花园时最先见到的色彩和闻到的香味，他决定了我们是否要去继续游历还是干脆撤离。汤汤作为成熟的童话作家，已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深谙语言艺术的精妙之道贵在以少胜多。复杂的事情简洁地说，深刻的道理平易地说，丰富的内涵含蓄地说，浓郁的情感浅淡地说，日常的故事有滋有味地说，徐缓的情节也要有韵律地说。《小鱼大河》的气息带着清水的气息、阳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草叶的气息，当然更有故事主角——搁浅在岸上水洼里的小鱼的气息，因为故事用小鱼的视角和口吻来讲述，轻轻巧巧地就把读者带入他的困境与抗争之中，随小鱼一起浮沉。

故事的调性由小鱼的情感和心理变化晕染而出，忧伤、焦灼、思念、渴盼、愤怒、失望、无奈、坦荡、镇定……如一团团颜料，前赴后继地渗入水中，斑驳的色彩才是生活的本色。在小鱼被困水洼的八天时间里，他所遇见的形形色色和经历的起起落落，谱成高高低低、婉婉转转的旋律，也汇成故事行进的水流，无论是搅起的波澜还是荡起的涟漪，都会以或强或弱的力度振动读者心弦。当读者听见有音乐在心中共鸣着蔓延，那就和故事建立了亲密的联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携手向前，看看究竟该怎样破局。这种状态，源于读者读到的是心目中理想的作品，也是作者期待的理想的阅读效应。这是创作和阅读的秘钥，构成让人从直观感觉开始就着迷的魅力。

但仅仅有洋溢的气息和调性是不够的，必须要有能够沉淀的底蕴，才能真正“见世界、见天堂、见无限、见永劫”。这种沉淀，既来自于作者对于人生的感悟和思索，也要归于读者的领会和品味。这样从细微到通透的沉淀，决定了这部作品能不能深得童心也深入人心，能不能超越时间，叩动所有阶段的人生，其分量能让沉闷的现在见天光，其光芒也能照亮未来的路途。《小鱼大河》以四两拨千斤的笔力，在有限的时空里，汇聚了乌云和风暴，汇聚了微风和清芳，汇聚了绝望与希望。小水洼是个小舞台，人生的一幕幕大戏以拟人童话的方式上演，锤炼着小鱼的性格和心志。小小鸟告知小鱼残酷的真相，让小鱼懂得必须要去直面和接受现实；小青蛙不顾小鱼的沮丧而炫耀自己能跳跃的腿，但小鱼仍放下嫉妒去助其一“背”之力；大鱼穷凶极恶地追逐比自己游得快的小鱼，身陷困境时，小鱼仍希望他能安全；小蚂蚁谨记小鱼的救命之恩，但蚁群却假借帮忙而实则要把他当食物；水白菜和小鱼相依为命，彼此体恤、鼓舞和祝福；小鱼也见到人类，有人捕捉大鱼，有孩子挽救水白菜……

汤汤没有采用别有依傍的奇幻手法，而是选择“童话的现实主义”路径，以一条毫不起眼的小鱼的困局，来映照每个生命可能都会遭遇的各种各样的困境，并启示人们寻找突破困境的各种各样的可能。这些可能，或许要借助于他人和外力，但始终不能放弃的是自己的信念、意志和努力。这里尤其关键的是——认知。认知自我的局限，也认知自我的潜力；认知谦逊、真诚与善良，也认知骄傲、虚伪与邪恶；认知存在的不同，也认知他人的复色；认知命运的无常，也认知改变的可能……当失望袭来的时候，我们要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的能耐和愿望。小鱼记起他是曾经去和大鱼们比赛游泳的“闪电小鱼”和“勇敢小鱼”，是“不死小鱼”，他也始终记得“我要回大河去”的心愿，所以他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尽管也有无助和难过，但没有听天由命，更没有就此沉沦。他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希望，直到生命临近终点，也仍然拼尽全力一搏。

而这一回，他不是按照常规地向上、向外，而是另辟蹊径地向下、向里。转换思路也许可以峰回路转，他最后打通黄鳝洞而回到大河的奇迹有其幸运，但更重要的还是他坚持不懈的抗争。毕竟，认知只是第一步，而基于认知的行动是必不可少的第二步，二者协同作用，带来了最后的成功。一条小鱼从勇敢地“游”，到竭力地“跳”，再到拼命地“钻”，生命何其炽烈，何其努力，何其坚韧！所以，我们不要低估了自己的“小”，若有大的信念、大的意志和大的奋斗，就能扭转命运的轨迹。藉此人生境况的寄寓和生存哲理的渗透，清浅的童话小鱼便拥有了大河般的丰盈底蕴。

这则童话让人深深感动的还有一种情谊，准确地说是危难中仍葆有的“善意”。作家没有去刻意渲染，常常只是一笔带过，但这种“平常化”更显得这种善意的真诚与珍贵。小鱼和水白菜之间惺惺相惜、相互照顾，为了让小鱼多一点可栖身的水，水白菜宁可忍着渴少喝点水，而小鱼则让她尽管喝。在小鱼或许有机会离开水洼时，听水白菜说起她的孤独，便主动提出多陪她一天，而水白菜则督促小鱼尽早离开。只有真正尊重生命、把对方放在心里的人，才会愿意克制甚至牺牲自己去照拂对方。似乎微小的善言善行，体现的是道德和精神的高贵。小鱼拜托水蚊子给河里的家人捎去“遗言”，尽管他有那么多恐惧和思念的情绪要抒发，但最终只选择了“我爱你们”这四个字，因为水蚊子只能记住四个字。这个动人肺腑的情节通过水蚊子颇为滑稽的戏份来表现，让人笑中带泪。还有一种善意也同样重要——小鱼对似乎已处绝境的自己的宽慰。这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亦善”的伦理回归，而是回顾无悔人生的坦荡和洒脱：“无论在大河还是水洼，我做了想做的、能做的所有事，对一条小鱼来说，这些已经足够。哪怕这真的是我最后一个夜晚，我也不想哭泣。”当然，小鱼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提前放弃”，但没有必要无谓地内耗。这种放过自己的通透，何尝不是我们常常忽略的、需要给予自己的一份善意呢？说到底，正是因为存有种种温暖人心的善意，所以再苦再难，依然人间值得。

汤汤的童话向来注重诗意，叙事结构疏密有致，常以省略和休止来营造留白而富有冲击力的审美空间。她的风景描写优美凝练，细节设置也平添情味。比如，水白菜说起小鱼若走了，会有一颗星星掉下来陪伴，刚说完就真有流行陨落，“掉到了我们去不了的地方”。小小鸟不忍目睹小鱼干死而飞走，“树枝上干瘪的花蕾应声而落，无声无息浮在我身旁”。作家没有直接言明“伤感”，但流星与落花的细节已经描绘了令天地皆哀或已铺天盖地的伤怀。

总体而论，童话的诗性可以来自浪漫唯美的诗情画意，来自张弛有度的节奏呼吸，也可以来自形而上的人生哲理，还可以来自质朴温润的至善主义——当然这不是文以载道的教训主义，而要有水乳交融的契合与珠圆玉润的磨洗。正是这些，给作品营造了气味、韵味、意味和情味，使轻灵的童话更加耐人寻味。这里需要增加一笔的是，给《小鱼大河》带来另一重诗味的是写意出色的插画，色彩和造型自由灵动，虚实之间别有洞天，与故事一样耐看和耐品，或可说，连贯而有节奏的插画也构成了这本书能让人“看见”的一种摇曳生姿的音乐。

有抱负的文学家会自觉地追求推进文学艺术的发展，同时，也会自觉地建设理想的生命和生活的样子。童话，或许是最能呈现“理想”的一种故事载体，以现实与幻想的合情合理合度，来帮助孩子以及曾经是孩子的大人们渡向更加美好的人生境界，思想明澈、满怀善意并诗意地栖居大地。

图书作者简介

汤汤，童话作家，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作品曾获第八届、第九届、第十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以及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代表作品有《到你心里躲一躲》《别去五厘米之外》《水妖喀喀莎》《美人树》《绿珍珠》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日文等多国文字。

作者：谈凤霞

终审：李丽

来源：百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