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始终具有跨国元素,从跨文化角度关注童年书写,是近年来学界受到广泛关注的一大趋势。7月27~29日,2023年国际儿童文学论坛在英国纽卡斯尔大学举办,主题为“儿童文学研究的跨国转向”,四十余位发言嘉宾分别来自中国、波兰、土耳其、乌克兰、澳大利亚、美国等国家和地区,涵盖了文学、教育、传媒、翻译等领域的学者,以及国内外一线作家、插画家、翻译家及阅读推广人,以国家视角和全球视角,以及跨学科的研究方法,探讨儿童文学的历史研究、全球市场、跨国传播与交流等命题。
国际儿童文学论坛发轫于2012年起举办的中美儿童文学高端论坛,首届国际儿童文学论坛于2016年与中美儿童文学高端论坛同期举办。自2016年起,论坛已在中国海洋大学、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南卡罗莱纳大学等知名学府举办过三届,在业内颇具影响力。前三届的主题分别是:“理论”与“实践”交织的儿童文学研究(第一届)、跨文化儿童文学研究(第二届)、儿童文学跨学科拓展研究(第三届)。
英国国家儿童文学研究中心首任主任、2013年国际格林奖获得者金伯利·雷诺兹(Kimberley Reynolds)教授发言指出:童书能推动和平。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大量欧洲的艺术家移民到了美国,其中的一些开始从事儿童读物的插画工作。1942年开始在美国陆续出版的“小金书”系列(Little Golden Books)就吸纳了一批移民画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来自匈牙利的Tibor Gergely,以及沙皇俄国的费奥多尔•罗扬科夫斯基(Feodor Rojankovsky)。罗扬科夫斯基曾在莫斯科学习美术,后来流亡欧洲后,又受到野兽派的影响,他的艺术风格融合了多元因素。其绘本代表作《三只熊》中,既有传统的俄式民间艺术元素,例如粥碗就是典型的霍赫洛姆木制漆器,也有美国本土化的处理:熊在政治漫画中代表苏联,苏联本土的插画作品中,熊是一种充满野性与力量的形象,但罗扬科夫斯基笔下的熊,穿戴得体,彬彬有礼,对儿童的行为养成,有正向的教育意义。
“小金书”系列薄利多销,每本仅售25美分,出版50年来,总计销售超过15亿册,商业上的成功,也带动了欧洲前沿艺术在英美儿童中的普及,使美国成为跨国主义的温床,这些具有童书艺术家故乡的情怀和新家园的哲学、地域文化所结合,让童书具有多元性,虽然多元性并不一定带来公平,但融和了不同文化的童书通过翻译,流动到各国。儿童通过阅读,有了跨国的审美经验,多元文化变得正常,也就是说儿童文学能让儿童知道更多人类的共同感受,也促进了和平和文明。可以说,童书文化属于全世界。
本次论坛作主旨发言的还有来自中国的儿童文学理论家朱自强、作家秦文君,以及英籍画家郁蓉、资深当代中国儿童文学翻译家汪海岚(Helen Wang)等。他们针对目前国内童书在走出去中遇到的文化认知不同步、翻译如何做到信达雅、中外文化差异、童书的生命力等实际问题做了阐述。
郁蓉谈到她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求学期间创作的中国红剪纸作品,得到了Walker Books出版社的赞赏,希望能与她合作,但是出版社却并没有兴趣出版她的传统剪纸作品。她认为其中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在于,东西方信息交流的不同步,给文化交流带来了时空差异。她通过自己的观察发现,西方儿童对“剪纸”的认知,还停留在18世纪流行的剪影——一种用黑色的纸裁剪出来的侧面人像。欧美的孩子很难理解中国纯色剪纸,及其所表达的丰富而生动的内涵。郁蓉的图画书绘画《云朵一样的八哥》,采用蓝黑色剪纸,搭配铅笔画。后来这本图画书在中国出版,获得上海国际童书展金风车“国际原创图书奖”,并斩获布拉迪斯拉发国际插画双年展金苹果奖,通过另外一种方式获得了国外出版社和小读者的喜欢。但郁蓉希望自己的创作能被更多国家的孩子接受,于是后期的图画书绘画如《我是花木兰》、《寻找声音的女孩》、《迷路的小孩》,均采用彩色剪纸,把颜色作为一种推进情节、传递跨国感情的表达载体。
中国这40年的童书发展颇为传奇。据资料显示,1977年中国总共出版192种童书,进入新世纪后,中国童书腾飞,每年新出版的童书一度激增到45000种,出版童书的出版社从个位数激增到300多家,童书出版数量及传播技术的迅速发展,推动童书全球化的进程。各国文化的互鉴特别有利于童书的蓬勃,中外作家之间沉浸式的碰撞伴随着交融,作品的视野和格局、版权交流的力度也在成长,这是童书国际化实质性的跨越。但跨国出版中更有各种复杂的、不可确定的因素和原因。
秦文君认为近五年内,中国儿童文学的版权输出工作做得蒸蒸日上,比如《我是花木兰》这本原创图画书已在英国、美国、瑞典等10个国家出版。但文字类的儿童文学跨国出版有个瓶颈,那就是中国儿童文学的翻译水准,其衡量标准不仅包括语言的流畅、表达的地道,在翻译过程中,还要适应文化、风俗的差异。在保留中华传统文化色彩的同时,兼顾目标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和社会风俗,才能让本土的童书走得远,走得稳。翻译过程中,如何在文本中搭建跨文化沟通的桥梁,有赖于译者的经验和编辑的判断。
澳门大学的青年学者尤呈呈表示,为了尊重目标语国家的阅读习惯,有些源语中独特的情节是不可译的。她用小说《青铜葵花》中的一段描写举例说明:7岁女孩葵花的父亲给她洗澡,充满怜爱地观察女儿无瑕的肌肤,希望她不要受到一丝伤害。这段描写在小说的特殊历史情境下并无问题,葵花早早丧母,父母又都是孤儿,女儿和父亲在干校相依为命,父亲必须同时承担母职,导致性别教育暂时缺失。然而,除了一些“非常时期”,古今中外的主流思想强调性别意识,如《礼记•内则》篇称“七年男女不同席”。在当下,儿童保护和性别教育更是重要命题。因此,《青铜葵花》的英文翻译里特意删除了这段话,以免西方读者联想到一些负面的社会新闻,对作品本身的旨趣和意境产生误读。
翻译家汪海岚近年来翻译了中国的原创童书《青铜葵花》、《幸福课》、《红豺》等,她认为中国的文化源远流长,地域广大,各地方建筑、方言都不同,就是一些食物、植物都形成翻译上的挑战。有的美食有地方特色,但她没吃过,还要介绍给从没吃过的外国读者,植物也是同理,所以译者要做大量的调查。有些西方罕见的中国本土植物,她会结合发音、特色、果实味道等,用法语、拉丁语等语言,创造出一个达意的新名词。随着翻译的深入,汪海岚翻译时会找寻中英文化中相似的地方。比如翻译《幸福课》时,她留意到书里精明、强势的女管家木太太,似乎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与英语文学作品《蝴蝶梦》等书中的女管家形象,有共通之处,引起了她的兴趣。她翻译《幸福课》期间,正值疫情期间,她经常想:木太太今天在做什么呢?于是静下心开始翻译。她认为中国原创儿童文学里的一些优美的情节是超越国界的。《幸福课》里云起母女去的那片海滩,可以是任何国家的。
如何理解跨语种、文化环境下的童书阅读?英国著名作家大卫•阿尔蒙德(David Almond)曾获国际安徒生文学奖,他的代表作《当天使坠落人间》(Skellig)在意大利和日本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因为这两个国家的基础教育重视神话和宗教的介绍。他也认为,德国的孩子也能对他的代表作进行很多有意思的解读,这也让不同国家的小读者和儿童教育者,可以带着自己的文化背景,对童书进行再创作。
英国儿童阅读推广人杰克•霍普(Jake Hope)谈及家长对于一些儿童文学作品中“不恰当”的内容应当有所警觉。英国出版社对少儿读物都会提议一个适读年龄的范围,这点和中国的出版界非常相似,但英国的家长并不会盲目信奉“分级阅读”的概念,而是参考出版社、图书馆的建议,根据孩子的认知和能力,选择读物。无论是不是跨国童书,作家都要以读者为本,畅销书作家杰奎琳·威尔逊(Jacqueline Wilson)的一些小说涉及的情感问题过于复杂,主人公的行为举止也大胆前卫,并不适合少年儿童阅读,在社交网路引发了争议,甚至受到一些集体性的强烈抵制。
中国海洋大学的程诺副教授指出,当下翻译、出版传统文学,富有中国基因的系列绘本不少,但其中有些并不成功。跨国童书需要有生命力,不能做僵化的文化输出。有的原创绘本,为了刻意追求跨国合作,同时又想节约成本,请来不了解中国文化的外国插画家,描绘一种理想化的美好生活,不仅脱离现实,矫揉造作,而且错误百出,画的孩子拿毛笔的手势都是错的。程诺认为,文化输出必须走出这样的困境。但她也发现,有一些国外插画师悉心创作的中国元素的绘本,让人颇为惊喜。比如Demi的《老子传奇与道德经》,把老子画得儒雅睿智,“很仙”,就画风而言,体现了中华神韵,从审美的角度,看不出是非华裔画家的作品。在童书出版的中外合作中,应该抛开成见,提高门槛,精心打磨一些接地气、有品味的作品,用真情实感打动中外读者。
翻译、合作是跨国文化的桥梁,不同文化背景的孩子,对于作品会有自己的解读,但对于小说中“成长”这一话题的关注是全世界共有的。中国海洋大学的朱自强教授指出,对于儿童文学的艺术发展而言,关于成长的书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艺术命脉。国外的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是以主人公的年龄定义的,传统意义上包含了从童年到成年的过渡。在他看来,真正的成长文学应该体现少年儿童的身心发展,克服精神磨难,寻找突破之路。他希望国内优秀的成长小说,譬如《你是我的妹》、《天棠街三号》、《纸人》、《俄罗斯娃娃的秘密》等作品,能够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充分的认可。朱自强还介绍了中日两国对儿童文学的定义与定位,他表示,有些人考察中国儿童文学发展的历史,竟然将《酉阳杂俎》里的《叶限》,以及《搜神记》里的《李寄斩蛇》,判定为中国早期“童话”,这是一种牵强附会,因为这些志怪故事的目标受众,并非是当时的儿童。朱自强认为,好的儿童文学都有“儿童本位”观,家长和老师应该警惕一些过于商业化的儿童文学,给中国孩子一个优美的阅读启蒙和美好的精神旅程。
发表评论前,请先[点此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