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马伯庸:我的“三国配角演义”

作者:郑诗亮   2013年05月14日   来源:东方早报 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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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配角演义》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作者:马伯庸 著
出版时间:2013年04月


《风起陇西》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作者:马伯庸
    出版时间:2011年01月


    采访马伯庸,话题自然先从微博开始。他的粉丝已经超过一百万了,段子的转发量动辄上千,哪怕是他自嘲没人看的历史考据和诗文品评,也不乏拥趸。他强调自己只是一个业余文学爱好者,白天在某公司和数据表单打交道,晚间才得闲写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好在因为网络的存在,永远不愁发表——他最早出道,本就是在网上。虽然已经出了好几本三国小说,《风起陇西》《三国机密》(上下),还有最近刚刚面世的《三国配角演义》,马伯庸说,三国只是他钟爱的题材之一,切勿把他看作“三国专业户”。而接下来,他还会尝试三国的更多写法,譬如灵异,譬如商战。

    您在微博一直给人渊博风趣的感觉,尤其是各类与三国相关的掌故,写段子的时候信手拈来。

    马伯庸:我从小就喜欢读书,也不挑,抓到手里就读,乱七八糟的书读了挺多。其实我真不算渊博,只是知道要用的时候去哪儿找。就拿三国来说,我不可能记住所有细节,但我会记住哪几本典籍涉及哪些方面的知识,那么我在创作或者和网友交流的时候,就比较有的放矢了。用流行的话说,我是建了一个数据库,但其实还是诸葛亮说的读书“观其大略”,不是说不求甚解,而是记住关键的、主要的内容,要用的时候,找资料的效率比别人高一点。

    写三国段子有个特别省事的地方:很多精妙的东西不用讲出来,只要轻轻一点,大家看了,自然会心一笑,很有默契。这有点像西方学者说的“默会知识”。对老百姓来说,三国是最熟悉的一个时代,哪怕当下清宫剧这么热,大家对三国还是熟悉得多。《三国演义》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完全渗进了咱们的生活。“借荆州”、“空城计”,刘关张、诸葛亮,每个老百姓都知道。我写段子以三国为背景,可以最大程度上引起读者的共鸣。

    您写了这么多三国小说,哪些书籍对您有启发?

    马伯庸:《三国演义》肯定要看的,毫无疑问。除小说外,首先是最基本的史料,像《三国志》《后汉书》《晋书》《华阳国志》等,这些书是一定要看熟的。其次,就是一些更为广泛的东西,比如两汉的制度、经济形势,或者再后面的魏晋南北朝的政治变化、职官制度、农业发展、科技水平这方面的著作。一些老专家,比如方诗铭、白寿彝、马植杰,他们关于三国的论著对我也有启发。还有一些关于三国的论文我也会去读,在别人看来可能很枯燥,但真心喜欢三国读起来就会很有意思。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也是要经常参考的。

    再广一点,就涉及一些其他的书了。现在香港有个笔名叫陈某的漫画家,他画了一套《火凤燎原》,很好看。还有一些三国背景的网络小说,网上的写手写的,比如说《三国真髓传》,作者叫魔力的真髓,是我的好朋友,我觉得在这一类的小说中,这篇小说是最好的。还有赤军,大家可能比较熟悉的是他写日本战国历史的书,他其实也写过一些三国的短篇,我特别喜欢。我有一批水平很高的朋友,经常和他们聊天就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这其实是一个偷师的过程。

    其他作家的历史小说对您产生过影响吗,比如高阳?

    马伯庸:高阳的小说不太合我的胃口。这跟水平无关,主要是他选择的题材太惨太闷了,读了心中不太痛快。就像徐兴业先生的《金瓯缺》,前两卷我特别喜欢,但后面两卷我一直不忍心读,因为太可怜、太憋屈了,替古人伤心。其实,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两位前辈写得有多么好。我很喜欢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这是一部奇书,它把我一直喜欢的以考据的手法写奇幻的故事这种方式做到了极致,其中的细节是极其到位的,读了之后满脑子都是学术索引和史学教科书的影子,吊书袋到了一定境界。无句不有典,这就好玩了。有典故的情况下,还能玩出自己的花样,就更酷了。其实传统相声也有这种形式,比如《文章会》,又比如苏文茂老先生的《批三国》,都是理解起来有一定难度的文哏,可是其中的典故你要是都懂,这个相声听起来快感是加倍的。

    国外的作品有没有影响?

    马伯庸:这肯定是有的。福尔摩斯、阿加莎不用说了,都是必看的经典,还有西德尼·谢尔顿、丹·布朗和福赛斯。我在《风起陇西》的后记中就说:“它的祖父是克里斯提昂·贾克,祖母则是弗·福塞斯。外祖父是罗贯中与陈寿,外祖母是丹·布朗。”我写小说的时候,希望把西方小说的技术和特点放到中国古代的背景,给读者造成一种比较新鲜的冲击感。

    电视剧对我的影响也很大。英剧有《办公室》(The Office)、《IT狂人》(The IT Crowd),美剧有《越狱》(Prison Break),当然,这是比较俗的了;还有我刚看的《纸牌屋》(House of Cards),我特别喜欢这部电视剧。包括一些日剧,比如大河剧。我看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地想要去借鉴,但看完以后,会在我心中留下痕迹,等到创作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去引用或者模仿这些东西。电视剧的节奏感和画面感,都是我想学的。

    您的文言体“三国新语”,语言之地道,思路之巧妙,都让人惊叹,怎么做到的?
 
    马伯庸:这首先有个基础工作,就是史书读得多。这就像学英语,读得多了,就会有语感,慢慢地就找到感觉,文言就会写得相对好一点。其次,就是把现代人的思维应用到古代的一些小故事小段子里面去,两者一结合,读起来就会比较新鲜——看起来很古朴,内核还是现代人的。

    其实这还是文学上的“拟态”,模仿古人的笔法、风格,把自己的东西埋进去。《世说新语》我很喜欢。它每一则故事都比较短,就像一本笑话集,有些细节反复琢磨,会觉得特别有味道。再比如说《笑林广记》《笑得好》等笑话书。其实古代这些笑话都是特别优秀的作品,我看的时候常常很惊讶,原来这个段子古人早就用过,现在我们还在当新鲜玩意儿传播。古人的幽默感其实是很强的。

    《三国配角演义》中的历史考据文,头头是道,虚实相参,感觉是故意板着面孔、带着学究气地来讲一个搞怪的故事。

    马伯庸:其实刚开始写《〈孔雀东南飞〉与建安年间政治悬案》,我是真想认真地做考据,考一考《孔雀东南飞》的背景、当时的太守是谁……写到后来,我想,我并没有相关学术背景,写好了也无处发表,不如深入挖掘、发挥想象,来个似是而非,以假乱真。因为怕大家信以为真,我给这种体裁起了个名字,叫做“考据体小说”。《风雨洛神赋》也是这个路数。它虽然煞有介事地发议论作考证,但依然是文学创作。不少作家都玩过类似的花样。大仲马写《三个火枪手》,就说他在图书馆发现了一卷记录,讲述了达达尼昂这个人的生平事迹。貌似是真实的历史,实则是幻想出来的故事。我希望我写的故事看起来要是真实的,用的所有论据都得是真的,但这些论据拼在一起,就成了一幅虚拟的图画。

    我这种写法还有一个来源,就是红学的“索隐派”。索隐派的红学家最喜欢通过脂砚斋的批语和《红楼梦》前八十回透露的一些细节,来考证或者说猜测后面会发生什么故事。而且每个人弄出来的故事都不一样,既不能说他们对,也不能说他们不对。这些考证姑且不论学术上如何评价,从文学创作角度来看,是很有趣味的,非常有想象力。这还不是讲一个故事,而是把故事产生的过程从头到尾地讲给你听。以前看索隐派的红学著作,我并不急着去想故事是真是假,只觉得像读推理小说一样,特别过瘾。

    还有一本《哈扎尔词典》。这本书属于“一生的书”,如果一辈子有一本书和你特别有缘分,对我来说,那就是《哈扎尔词典》。这本书很多人读起来可能没有感觉,但它特别触动我。它借用了词典的形式,这是一种最枯燥、最乏味也最沉重的形式,但描写的是最飞扬、最梦幻的故事。这在我的创作中也有体现。比如,考据文章一般都是比较沉重、乏味的,但我讲的是幻想的、带有恶搞性质的故事。可以说这是有意制造的一种反差。

    《三国配角演义》中收录的几篇小说,关注的都是在大历史缝隙中的一些小人物的细节和命运。大家读三国都喜欢大人物,您怎么独独关注小人物呢?

    马伯庸:三国已经被人说得太多了,写三国的文学作品也太多了。关羽、曹操、诸葛亮这些人物,已经被说过好多遍,再想深入挖掘不太可能,一个馍被人反复嚼过,我再去嚼,挺没劲的。三国毕竟是一个大时代,除大人物以外,许多小人物的故事的趣味,不在大人物之下。不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我觉得非常可惜。

    我写的第一个三国故事是《街亭》。有一个细节可能没有多少人注意:马谡不是被诸葛亮处死的,而是死在监狱里。后来我又读到一个叫郭循的小人物,他是姜维北伐的时候抓回来的,费祎很欣赏他,提拔为左将军,一直随侍左右。结果有一次费祎喝醉了,这个郭循就拔刀把费祎刺死了。我就把这两件事搁到一起了。马谡就是基督山伯爵,他先是越狱逃跑,再改名叫郭循,因为是费祎害了他,他就找到姜维,说愿意当死士,刺杀费祎。正好姜维想把费祎踢走,就把郭循派了过去。就是这么一个阴谋故事。这两处细节分开来没什么,合在一起就非常精彩。

     我的这几本书都贯穿了关注小人物这个原则。《三国机密》的主角是汉献帝,在咱们普通读者看来,汉献帝就是个小人物,几乎没有存在感。书中曹操虽然起了很大作用,但他基本没出场,这是我故意的,我觉得没必要让他频频出现。书里一半以上的人可能一般读者听都没听说过,但他们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在史书上露了一面而已,却可能对历史产生很大的影响。比如说,曹操在官渡的时候曾经遭人刺杀,刺客叫许他。这个小人物也几乎没人注意,但如果他把曹操干掉,整个历史进程就完全改变了。我的《官渡杀人事件》就是为他写的。我就想试试三国是不是也可以写推理小说。小说是一节一节在网上连载的,写到一半,准备好的几个结局都被网友猜了出来,所以我挺后悔的,早知道该一口气写完再发出来。

    您的《风起陇西》,背景是三国,写的却是谍战,可能不少人会想:三国还能这样写?

    马伯庸:我是希望写一种前人从未写过的小说。我一直有个想法。在很多大学开讲座的时候也提到过,叫做文学的立定跳远。什么意思呢?我想说,所谓文学,不应该有限制。比如说,一提到七绝,我们就会想到这是中国的古诗,说的是中国古代的事情。一提到十四行诗,我们就会想到莎士比亚,想到英国的诗人。实际上,我们既可以用十四行诗来描写唐朝的兴盛,也可以用七绝来吟诵一下奥巴马的政绩。文学应该可以通过各种形式来表现任何事情,我一直在这方面探索。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把三国和西方间谍小说结合在一起。

    《风起陇西》中的很多机构,比如靖安司、司闻曹、军正司,骗倒不少人。

    马伯庸:这些纯粹是虚构的。有个书迷和我聊这本书,我让他猜书里面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完全猜反了。看起来好像是假的东西其实是真的。比如书中的角色去偷弩机,后来被曹魏的人发现了,因为是诸葛亮给的假弩机,曹魏的人觉得技术含量不高,说如果他们来改,能比这个好十倍。书迷认为这是假的,其实于史有据,当时魏国的给事中马钧是说过类似的话的,《三国志·马钧传》记载:“钧见诸葛亮连弩,曰:‘巧则巧矣,未尽善也。’言作之可令加五倍。”书里面的李严事发之后,给诸葛亮写了一封信,大意是你这么牛,立了这么多功,应该上九锡。书迷以为是真的,但怎么也查不到,我说你肯定查不到,这封信是我用文言写的。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就很有意思。

    您也像《风起陇西》的后记一样,给《三国机密》来个认祖归宗吧?

    马伯庸:《三国机密》的来源就更多了。首先是谍战剧。比如《锅匠,裁缝,士兵,间谍》,这是英国的间谍剧。再比如美剧经常出现的闪回、快速的画面切换,这些镜头语言我都尽量用在小说里,这样读起来比较有画面感。小说开头那章“双生子疑云”的设定,学的是大仲马的《铁面人》,是很经典的手法。里面的设局、破局,一些人物关系,包括谋士之间的勾心斗角,和陈某的《火凤燎原》是很像的。

    我写这一类小说,受王小波的影响是很大的。他的“时代三部曲”——《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其实是四部曲,还有一部未完成的《黑铁时代》,里面有一篇《2010》我特别喜欢。而《青铜时代》对我的影响是最大的,王小波破天荒地把现代元素和荒诞元素融入了古代背景,创造出了一个非常神奇,但细节又让人觉得很真实的幻想世界。他在趣味上、价值观上对我的影响太大了,他曾经说过,“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他也反复提醒大家,文学要有趣——这也是我创作的一个目标。

作者:郑诗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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