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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晓群:好好读书

作者:俞晓群   2020年02月10日   来源:百道网·俞晓群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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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网·俞晓群专栏】退休了,心静了,有了那些年的读书积累,还有了长时间的练笔经历,码字的功夫也顺畅了很多。在这一层意义上,我时常惋惜,为什么不早一点就像现在这样生活呢?难道这才是我人生的舒适区?


二〇二〇年元旦前两天,《藏书报》主编王雪霞女史打来电话,希望能做一个采访。此时我正在写一篇长文《正史中的鬼》,此文整整折磨我一个多月,期间还要处理草鹭公司的一些事情,比如去上海操办“王强藏书品鉴会”,在北京研究“草鹭微店”的岁末活动,落实明年草鹭特装书的重点项目等,还要应付每周每月的专栏文章,确实有些吃不消。所以无论是谁约我相会,无论是谁让我去做什么光彩的事情,我都没有心思,尽力推脱;回答电话时,时常也会有些心不在焉。在此一并致歉。

我已经退休两年多了,业内“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场面,已经离我渐行渐远。况且离职时,我曾经为自己约法三章:绝不去做顾问、讲座、余热一类事情;绝不主动打扰过去职场的朋友圈;绝不为离职而带来的人际关系的冷落,表现出半点抱怨的情绪。其实我天性中就有“被冷落”的癖好,生活环境越是冷清、越是孤独,我的内心中越会产生某种莫名的快慰。这让我想起十几年前做集团老总时,周末我也会来到办公室,反锁上门,一闷就是两天。我在那里读书写作,没有必要接触人,因为寻找思考问题的路径有网络,寻找阅读资料有满架的图书,寻找缺失的书可以在网上下单,饿了还可以叫外卖。还缺什么?缺的就是安心读书写作了。但那时我的心不静,读书不足,写作功夫不到位,经常会憋在那里,一天也写不出几个字。晚上司机送我回家,他看我闷闷不乐,感到好奇,就趴在我的电脑上看,回头跟我开玩笑说:“俞总啊,憋了一天,就写这么两行字啊?”呵呵,惭愧。现在好些了,退休了,心静了,有了那些年的读书积累,还有了长时间的练笔经历,码字的功夫也顺畅了很多。在这一层意义上,我时常惋惜,为什么不早一点就像现在这样生活呢?难道这才是我人生的舒适区?

回到开篇的问题。《藏书报》采访,问我几个问题,诸如您退休两年了,主要在做什么?我说主要有三件事:一是调节身体,调节生活规律;二是与朋友一起,培育一个新品牌“草鹭文化”;三是继续努力写作,丰富自己的知识结构。记者追问:能总结出一个退休生活的主题词么?我想一下说到:好好读书。好到什么程度?有两个数据:读书与买书的数量,一年胜过在职时的十年!常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这里也是十年之喻,此言不虚。记者再问:为什么年逾花甲,还这样刻苦读书呢?如果我说“读书是我生命的依托”,您一定会觉得我装大尾巴狼;如果我说:“读书是我生存的依托”,那就再现实不过了。老年生活有两大主题,一是延续生命的时间,再一是提高生存的质量。前者是物质的,尽人事而由天命;后者是精神的,听天命而尽人事。人事是什么?言人人殊。我目前的“人事儿”,重点在一个品牌,几篇文章。塑造品牌是读书的依据,撰写文章是读书的动力。此两点,容我分别道来。

先说塑造品牌。我退休后不安分,致力于草鹭文化的企业构建。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首先是为了保持自己出版人的身份与感觉。这也是向沈昌文先生学习,他老人家六十五岁退休,离开三联书店,离开《读书》杂志,接续下来有“书趣文丛”,有“新世纪万有文库”,有“海豚书馆”,有《万象》杂志云云。他的出版生涯,并没有因为退休而间断,所以在他八十岁的时候,人们为他祝寿,才会有“出版六十年”的赞词。了解一个人一生的资历,职业完整连续的人,可能成为专家;职业五花八门的人,可能成为杂家。我等平庸之辈,不想成名成家,能做一个“专人”就已经很好了,即专业的、职业的或曰资深的出版人士,不是抛砖的人。

其次是对多元体制的尝试,对文化资源的珍爱,对资本价值的尊重。这三点都有很多话要说,比如体制,出版改革四十年,我一直在体制内工作,对于那样的生活环境,我始终充满了热爱与感念,何况那里有我的师长与朋友,有我近乎半生的生命积淀。但是,对体制外的观望、研究与合作,多年下来,我的心中充满了敬佩与渴望,渴望什么?那就是更为自由的思考空间,更为人性化的商业行为。所以我很久就有了步入其中的欲望,只是现实所累,直到退休时节,恰逢草鹭于飞,我又怎能不尝试一下,以慰平生呢?再如文化资源,以往的积累斑斑点点,即使有过辉煌时刻,但未必都是经典时刻,许多东西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说是未来可期,期待什么?仅仅忆旧是不够的,吃老本也是不够的,“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那么,如何跟进与应变呢?只有好好读书。何况此时,你的工作性质已经变得十分单纯,最好的书与最好的商品,宛如两条平行线,此时它们之间的距离无限趋近。你没有了以往的额外条件,只能靠自己的判断力,在芸芸众生中找到最优秀的作者,在茫茫书海中找到最好的作品。在街市与乡野,贤者为伍,智者为朋,雅舍为聚,当你走进他们的书房:来燕榭、芷兰斋、奎文斋、梅川书舍、二化斋、二房、老虎尾巴、棔柿楼……走进去轻轻松松,但如果不好好读书,又怎能走得出来呢?

再者我做几十年出版,悟出一些与书相关的道理,比如辨别书的好坏,它与新旧没有必然的关系。沈昌文先生说,做出版要向后看;王强先生说,他一般不会追新书,即使它畅销,但是否经典,还需要经过时间的检验。陆灏先生、凯蒂女史选书,遴选经典的标准,从内容到形式,从理念到商业,更是丰富得多,高超得多。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特装书如《围城》《傲慢与偏见》《呼啸山庄》《伊索寓言》《大英博物馆史话》,后面还有很多很多。选哪个作者,选哪个本子,选哪种装帧,选哪幅插图,选哪位译者,选哪个译本,选哪种封面与纸张材料,选哪家工厂……“细节决定成败”,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说是工匠精神,我们一直在努力。我一直梦想:能有一个作坊,它是以书为主题的作坊,它堂皇,有点像上世纪初英国桑格斯基小屋的格调;它晦暗,有点像爱丁堡夜晚街灯下的氛围;它神秘,有点像格格巫实验室的调性。合作中,你看着那些真正懂书的人,说起版本张嘴就来,他们哪来的功力呢?没有捷径,没有绝对的天赋,只有好好读书。我们不好好读书,又怎能与他们对话呢?

说完草鹭的故事,再说一说我为什么迷恋于写作。思考一下,原因很多,许多时候还会发生变化。这里只谈一点:先天不足的问题。为什么不足?一是我大学数学系出身,这当然是托辞,数学惹到我什么了?还是原本基础就不好;再一是时代使然,这也不要说了。像赵本山调侃:“总说大环境不好,怎么不好?你给整坏的呀?”总之我们这一代人的缺项太多,缺外文,缺古文,缺白话文;缺词汇,缺笔力,缺独立思考。说到文字好,我敬佩的前辈如吕叔湘、叶圣陶、鲁迅、周作人、张中行等,那一代人真的很厉害,文章有条理,有洁癖,有韵律感。归结起来,还是他们的古文功底好,西学功底好。说到外文,对我辈而言也就算了,达不到值得提及的水准,可以浏览文字,可以收收发发,旅游够用就可以了。说到古文,如今倒还有可以努力的余地。其实早年,我的古文基础还算过得去,参加一九七七年高考,古文题还是获得高分。试卷上两段古文,至今记得:一段是北宋王安石《游褒禅山记》:“夫夷以近,则游者众……”,另一段是《史记·高祖本纪》中刘邦临终时,与吕后的对话。后来某日,我立志研读廿四史《五行志》,捧起书来才发现,我的那点古文底子实在是皮毛。十多年走下来,越研读越胆怯,越研读越自卑。一次在上海吃饭,贺圣遂老师对我说:“很多人见到你在澎湃上写《五行占》,据传你通读廿四史,我不信。我知道读《五行志》很难,但像前辈那样,通读廿四史的人,如今几乎难以见到了。”这话挺刺激我的,我读《五行志》,确实反复研读,不下数十遍;其他纪传表,就阅读得远远不够了。退休后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更多的时间是在读纪传上,由于古文基础不行,让我不断崩溃,不断奋起;阅读之中遇到新知,又让我时而拍案叫绝,时而欣喜若狂。大师们别嘲笑我无知,少见多怪,“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能真正读懂那些古老的文字,我已经觉得不虚此生了。由此想到,为什么前辈们文章写得那么好,为什么我们这几代人好文章鲜见,原因正是:文言与白话,古文与今文,前者是根,后者是叶;前者是里,后者是表;前者是魂魄,后者是肉体;前者是韵律,后者是音符;前者是规矩,后者是方圆。我等的语言,甚至没有雅俗的判断能力,就想一步迈入大雅大俗的境界,所以才会说出话来其淡如水,词不达意,笑话而不可笑,粗糙而不自觉,名言而不名一文。

好了,“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就此打住。好在这两年上天惠顾,让我的视力恢复许多,不再昏花如盲。那一定是在启示我:如此时代,如此天资,只能好好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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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俞晓群

(本文原载于:《藏书报》)

来源:百道网·俞晓群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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