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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译纪德的现代性启示录:当翻译家邂逅人性的三重镜像

作者:贾志甜   2025年06月09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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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道编按】在文学史的长河中,有些作家的名字近乎传奇,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1869~1951)就是其中之一。1947年,纪德因“作品内容广博且极具艺术感,在这些作品里面,他以对真理的无畏热爱和敏锐的心理洞察力,描写了人类性格中的各种矛盾和境况”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今年,译林出版社推出全新译本《纪德爱情三部曲》,包括《背德者》《窄门》《田园交响曲》,日前百道专访了这套作品的三位译者。

《纪德爱情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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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作者:[法] 安德烈·纪德
出版时间:2025年02月

安德烈·纪德,法国文学巨匠,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20世纪最复杂、最具争议、最令人费解的作家之一。他本人和作品以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对道德与信仰的尖锐拷问,以及对“自我真实性”的执着追寻而闻名。纪德的思想深深影响了萨特、加缪等思想家、文学家,他们都曾将纪德视为自己的精神导师。

在中国,纪德的思想回声也从未消失过。20世纪40年代,张若名、卞之琳、盛澄华等争先恐后投入到对纪德作品的翻译和研究中去。八九十年代又掀起过“纪德热”。马原说,纪德把小说推向了一个可以比肩任何艺术门类的巅峰地位。余华曾说自己读完《窄门》激动得发抖,说这辈子要能写出一本《窄门》这样的书,就心满意足了!

虽说“不敢不读”纪德,但阅读他的书常常会让读者产生一种“他到底要说什么?”的困惑感。纪德书中的冲突是人与自己的冲突,无论是信仰还是宗教,道德还是观点,更像是一种一个人自己的内心交战。比如《纪德爱情三部曲》中,讨论了道德、宗教与爱情的冲突,这不仅是20世纪初法国社会的镜像,更是当代人精神困境的预言。

在百道的采访中,青年翻译家和学者黄雅琴、王明睿、陆洵分享了与纪德的缘分,对经典重译的思考,并不约而同指向了纪德的核心命题——“人如何直面真实的自我?”以及对自由的反思,对伪善的揭露和对现代的预言。

《背德者》给了我勇气,去定义自己的幸福

黄雅琴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法语文学编辑,上海翻译家协会会员,法兰西共和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获得者。她与纪德的缘分始于加缪。加缪16岁时第一次阅读纪德的作品,称其为“我所中意的花园的守卫者”,“这不禁让我好奇,是怎样有趣的灵魂能守护加缪向往的精神花园?”作为法语文学编辑,黄雅琴还曾编辑过纪德的《窄门》《梵蒂冈地窖》等作品,此次以译者身份重译《背德者》,既是挑战,亦是致敬。

《背德者》是纪德的成名之作,带有强烈自传性质,也被认为是反映了纪德主要思想的一部作品。黄雅琴直言,之所以选择翻译《背德者》,首先是被书名“L’immoraliste”打动——moraliste在法语解释是“严格遵循符合道德行为规范和习俗的人”,im是个否定前缀,所以中文翻译成了“背德者”。“这部小说最打动我的是主人公内心的挣扎和由此表现出的行为,讲述的就是主人公犹疑、觉醒、挣扎、行动的一系列心路历程。”

《背德者》的主人公叫米歇尔,可以视作“放飞自我版”的纪德。故事是一个叫米歇尔的男人经历了严苛的童年后,与自己并不爱的女人玛瑟琳结婚,这场勉强的婚姻在两人于北非度蜜月时发生了明显的裂痕,米歇尔发现自己被阿拉伯男孩子所吸引。由此,他开始走上发现自我的旅程,并不断向读者展现出牵缠粘连的两重生活:他不断诉说着自己对妻子的关切,又不断听从自己内心的欲望,与同性相伴作乐。最终,妻子去世,米歇尔则独留人间继续处理自我探索的难题。

黄雅琴表示,纪德是矛盾的,既有强烈地说真话的意愿,却又情不自禁地粉饰自我。这是人性的复杂之处。因此,在翻译前,她深入研读纪德的作品和时代背景,尤其是20世纪初法国宗教氛围对个人的压抑。“这样才可以理解,要做一个‘背德者’,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需要面对的压力和挑战。”

纪德的语言清新有力,有大量宗教隐喻,如何让中文读者跨越文化障碍理解其精神内核?黄雅琴表示,在增加注释等办法外,有些核心情感是人类共通的,比如:对自身处境的迷茫,反抗的勇气,对幸福的定义。黄雅琴提到了米歇尔用一夜的陪伴送别梅纳尔克的那一晚,是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描写之一——

“有什么用呢?——您有妻有子,安居……生活的方式千千万,每人只能知晓其一。嫉妒别人的幸福,那是痴心妄想;别人的幸福拿来又有何用。幸福不是现成的,它因人而异,量身定制。——我明天要走了;我知道:我试过剪裁适合我的幸福……攥住安逸的居家幸福吧……”

“我也量身定制过我的幸福,”我嚷嚷起来,“可我成长了;现在,我的幸福紧紧裹住我;有时我感到快要勒死了……” 

“纪德当然属于严肃小说作家,可能通常会认为他的市场受众较小。但我相信,一个有深刻内核的作品,一个真挚袒露心声的作家,一定会击中部分读者内心,引起他们的共鸣。这就足够了。”

黄雅琴

我愈发体会到译本一出,就“译者已死”了

近两年,《窄门》及“窄门”这一说法在社交平台上被频繁提起,“你们要努力进窄门”,这句颇有深意的话引发了很多共鸣和思考。

有人认为《背德者》与《窄门》代表爱情的两面,与《背德者》所表现的放荡不羁相反,以日记体写成的《窄门》宣扬的是克制和约束。在《窄门》的故事里,杰罗姆与阿丽莎是对表亲青梅竹马,杰罗姆将阿丽莎奉若神明,可越是爱慕,他便越不敢袒露心迹。然而阿丽莎在目睹了母亲的不忠和姐姐平庸的婚姻之后,早已看透爱情的真相,认为再美好的爱情最终都会沦为柴米油盐的平淡,或是化作一地鸡毛,她开始恐惧这份感情的终点,于是她选择了独自一人走向那道“窄门”。

《窄门》的译者王明睿是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既是外国文学的研究者,也是翻译者,翻译的文学作品得到评论界和读者的一致好评。她向我们坦言,高中时期初读纪德,因宗教色彩过浓而“本能地有所排斥”,直到学习了法语、了解了法国文学、接触了更多人文社科类的专著之后,才意识到纪德的文学价值。接手重译《窄门》这部经典作品,既是因责编唐洋洋力邀、好友“极力怂恿”,更是因为“原著永恒而译本无限”。

王明睿介绍说,上世纪末《红与黑》的中译本讨论事件,激发了全国法语译者对翻译的全方位思考,而这本书的中文版本可以说是不胜枚举,但依然还是有新的译本出现。相比之下,《窄门》的译本数量只是它的零头而已。这让她觉得,并不用过于担心他人的评判,只是提供了解纪德、翻译纪德的另一种可能。“曾经有‘上帝已死’,后来有‘作者已死’,从事翻译这些年,我愈发体会到译本一出,就‘译者已死’了。”

着手翻译之前,王明睿学习了研究纪德作品的学术论文,采购了能买到的所有《窄门》版本,包括最早的卞之琳译的版本。早前,王明睿一直有个疑惑:译者在多大程度上会借鉴,甚至是很不道德地去抄袭前人成果呢?重译之后,王明睿有了切身体会:首先,能被出版社看中拿来重译的原著一定是经典作品,更何况是重译若干次的作品;其次,每位有职业操守和职业理想的译者都怀有一个志向,就是希望出版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经典作品的译本。“具体来说,我只会在有疑惑的时候去学习前辈们的译文,而他们的理解其实也经常有所不同,我会对照原文、结合语境反复斟酌后选择一个翻译方案,因为翻译没有唯一的答案和标准,这是一项永不完美、永远趋向于完美的事业。”

《窄门》包含大量书信与日记,还有非常多宗教术语,翻译时王明睿力求贴合原文风格。“这个过程中我是以译者的身份出现的,我的职责就是将译文尽可能贴合原文表述。”

“你们要努力进窄门。”这段经文在小说开篇跟随故事的情节而出现,也为整个作品奠定了思想基调。“窄门”一词蕴含着哪些深意?王明睿说,“阿丽莎的窄门就是放弃世俗欢愉、追求灵魂高尚,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在她身上发展为不可调和的状态,使她终日痛苦,只能将万般思绪诉诸笔端、写入日记。杰罗姆的窄门我认为是要抛下对母亲的过度依赖,他自幼丧父、身体羸弱,母亲对他百般呵护,这也造就了他摇摆不定的性格,所以在与阿丽莎的感情中始终做不了决断、任由思想矛盾的阿丽莎百般刁难,更为复杂的是,杰罗姆对表姐的感情基础就是他的恋母情结,这是一个心理上深层次的障碍。”

王明睿反对将阿丽莎简单视为殉道者,认为她是“被宗教道德绑架和旧社会思想束缚的双重受害者”。阿丽莎的悲剧源于多方位的缺失,完整家庭的缺失、精神导师的缺失和社交活动的缺失,她将杰罗姆误认为灵魂向导,实则是向虚妄的信仰献祭自我。

“阿丽莎的道德困境可以说是古希腊悲剧的现代重构。古希腊悲剧源于人对神意的反抗,而纪德将其转化为欲望和道德之间的冲突,本质上都是个体诉求对集体精神规约或束缚的对抗。”

王明睿

让译者的翻译行为成为“透明的存在”

陆洵和纪德《田园交响曲》的缘分最早始于二十多年前,那时他正就读南京大学法语专业,时常从图书馆借阅法国文学作品,其中有一部便是《田园交响曲》。后来,博士论文研究普罗旺斯作家让•吉奥诺时,他发现纪德正是让•吉奥诺的“伯乐”,与纪德的缘分又更深一层。

近些年,陆洵翻译出版了《星座号》《鼠疫》《局外人》《普罗旺斯》等15部译著,主编了国家级规划教材《视听新法国》。丰富的翻译经历使他信奉“文学即人生”,作家的成长经历和人生阅历,是其作品创作的强大基石。在翻译《田园交响曲》之前,陆洵翻看了纪德的主要作品,特别是自传《如果种子不死》,他希望通过译文帮助新一代的中国年轻人阅读纪德。

《田园交响曲》是纪德创作的中篇小说,发表于1919年,可以被视为《背德者》与《窄门》的结合。故事讲述一位新教牧师出于怜悯,收养了双目失明的孤女。牧师自诩以宗教之爱启蒙少女,却在教育过程中逐渐陷入隐秘的情感纠葛。随着盲女接受治疗重获光明,这场包裹着道德外衣的“救赎”暴露出人性的复杂真相,盲女最终在觉醒后选择自杀。故事通过“启蒙—觉醒—幻灭”三个叙事环节,揭露了牧师以宗教权威包裹下的“启蒙教育”为名行情感控制之实,展现了道德枷锁对真实人性的绞杀以及宗教道德与人性的根本性冲突。

作为纪德三部曲的终章,《田园交响曲》标志着纪德创作从早期象征主义向存在主义关怀的过渡。通过极简叙事承载的哲学重量,使其成为纪德“用小说写思想史”创作观的典型实践。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特别提及该作“以水晶般透明的文体揭示人类心灵的幽暗深处”。

《田园交响曲》的篇幅并不长,故事也并不复杂,能够百年来一直广受世界各国读者喜爱,说明这部作品的叙事特点确有独具一格之处。陆洵介绍,一方面,纪德采用第一人称忏悔录体,通过牧师不断自我合理化的叙述,将潜意识中的占有欲与嫉妒伪装成神圣使命。这种“不可靠叙事”手法使读者成为道德审判者,直接窥见人性中光明与阴暗的共生状态;另一方面,纪德在这部作品里嵌套了牧师日记与客观事件两条线索,日记中充满诗意的精神独白与外部世界的悲剧现实形成强烈反差。这种结构设计强化了角色主观认知与客观真相的割裂,迫使读者在文本裂隙中重构事件全貌,同时完成对自我欺骗心理的剖析。

译文如何体现这种复杂性,且保持两种文体的张力?在陆洵看来,要让译者的翻译行为成为“透明的存在”,而不要主观地去影响原著的行文风格,才能保证读者能够对小说中的人物做出自己的评判。

陆洵

有句话说,名著不厌百回译,名著反复被译介的过程也是在世界范围内被经典化的过程。陆洵认为,《田园交响曲》的复译亦是如此,新的译文是众多译本中的一种声音,一种解读,“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在文学译著的世界里,译本越多,越能体现出作品的魅力恒久不息。

一个人是如何表达自我,又是如何掩饰自我的;

一个人在对自我背离时,又是否能对自己诚实。

纪德是特别的。

与他最喜爱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纪德更关注个人内心的自由与道德的关系,而不是社会层面的罪恶与救赎。阅读纪德在今天依然重要,不仅因为他的文学成就,更因为在他这里,人性本身的矛盾和困境被提出来。

正如张秋子老师在《背德者》导读中所说,纪德的三部曲看似是三个毫不相关的故事,但其实都在回应着那个与纪德生命体验息息相关的问题:一个人是如何表达自我,又是如何掩饰自我的;一个人在对自我背离时,又是否能对自己诚实。这恰恰也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人生课题。

纪德的伟大,在于他拒绝提供标准答案,而是让读者自己思考:我们能否勇敢地认清自己、说出自己并且扩展自己?

“大无畏。”黄雅琴用这三个字概括纪德的价值。“我们活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下。我们不一定有宗教束缚,但面临着其他困境。《背德者》给了我勇气,去定义自己的幸福。”

王明睿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窄门。“纪德在作品里以世俗欲望和宗教道德的冲突折射了每个人的生存困境,有个人与集体的冲突、有私欲和职责的冲突、有感性与理性的冲突、有追求和恐惧的冲突等等。这也是今天他依然值得被阅读、被讨论的一个原因。”

这个技术异化、价值多元的时代,纪德的作品就像一面镜子。在翻译完《田园交响曲》后,陆洵发现,这部作品通过牧师妻子的隐忍与盲女的死亡,预示现代社会亲密关系中“以爱为名”的精神操控现象;同时,牧师的道德优越感与当代社会部分精英阶层的伪善形成跨时空对照。因此,阅读一百年前的《田园交响曲》,依然会激发我们的共情能力与正义感知,洞悉故事中的爱情与亲情关系背后的人性张力,纪德的作品也得以跨越时空界限,寻得了新的精神知音。

纪德有句名言:重要的是你的目光,而非你看见的东西。在一个追求“正确答案”的时代,阅读纪德是一种危险的清醒,他的文字直击每个时代读者内心的光与暗。

作者:贾志甜

终审:李丽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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