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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好玩:高蒙河教授谈考古学的时代使命与公众叙事

作者:李子木   2025年06月30日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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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如果不是为了挖宝,那么考古到底是在做什么?短视频里考古工作者在发掘现场一蹲数月的挖挖剔剔,是枯燥单调还是别有趣味?日前,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高蒙河教授的两部增订本著作《考古不是挖宝》与《考古好玩》中,以考古随笔的形式,给出了轻松又不乏专业的解答。

《考古不是挖宝(增订本)》
点击图书封面可直接购买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作者:高蒙河
出版时间:2025年05月

《考古好玩(增订本)》
点击图书封面可直接购买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作者:高蒙河
出版时间:2025年05月

高蒙河教授是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的教授与博导,同时身兼多项学术职务,常年奋战在考古一线,见证了中国考古学的百年变迁。在他看来,考古学并非只是在历史的尘埃中探寻宝藏,而是一门关乎人类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学问。

司马迁以黄河流域或中原地区为中心的“一元论”史学观几乎影响了中国两千年来的史学传统。考古学通过在全国各地的考古发现,实证了中国各地大都有过早期文明起源的历史发展进程,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据此提出了“满天星斗”式的“多元论”理论。

在对比司马迁历史观与苏秉琦“满天星斗”理论时,高蒙河教授强调,“考古学的发现和研究成果填补了司马迁等历代史学家通过文献来研究历史的不足,把中国历史延伸到一万年乃至上百万年前。所以,‘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年的文明史’基本上都是通过考古成果来复原的,然后考古学又和历史学一道书写了‘两千年统一多民族国家发展史’。”

在2024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最新编修的《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简介及其学位基本要求》中,首次公布了考古学一级学科下的二级学科,包括先秦考古、秦汉至宋元明考古、外国考古、专门考古、科技考古与文物保护、文化遗产与博物馆学这6个二级学科。

高蒙河教授感慨地说,“其中的专门考古中包含了公共考古,我提倡和践行了20年的公众考古终于有了名分和番号,成为了考古学的三级学科。这两本书当年初版的时候,公众考古还不太受到考古界业内的重视,做公众考古会被认为有些‘不务正业’。如今考古学的学科体系更加完善,公众考古也终于‘上了台面’,这也是我决定增订这两本旧作的一个契机与动力。”

高蒙河教授

考古学科的“四新”发展与公众认知的转变

“《考古不是挖宝》和《考古好玩》的增订本新增了初版后近十几年的最新考古成果。用最新的考古发现与考古事件,展现中国百年考古的最新成就。例如在不同的章节补充了良渚古城遗址成功申遗、郧县人3号头骨、长江口二号古船等新内容。”高蒙河教授在采访中提到,“新发现、新结构、新理念、新表达”这四新概括了此次增订本的重要变化。

他进一步解释道:“新结构方面,《考古好玩》增订本的章节迭代更新为‘考古之人、考古之问、考古之事、考古之道、考古之趣’这五章。更能展现近年来考古学科、考古行业的一些新的发展趋势,以及我对考古学的一些新感悟和新思考。”

高蒙河教授曾用“发现、研究、保护、利用、传承”这十个字来概括考古学。在他看来,考古学科的转型与公众认知的转变是相辅相成的。过去考古学主要关注发现和研究,而现在文物保护、成果利用与传承等工作被提升到更加重要的地位。“保护第一、加强管理、挖掘价值、有效利用、让文物活起来”的22字文物工作新方针也更加重视“让文物活起来”,这些新理念都在两本书的增订中有所体现。

这种转变不仅体现在学术研究中,也体现在公众对考古的关注和理解上。“很触动我的一件事。那是在2023年夏天,我在安徽参加一个考古论坛,一个帅小伙子自报家门,鞠躬作揖感谢我。我不认识他,一下子蒙住。他说:高老师,我是看了您写的考古书,才报考了考古专业的,毕业后到了考古所工作,实现了我的考古梦。《考古不是挖宝》是我看过的‘考古第一爽文’!”高蒙河教授回忆道,“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周边一帮人已在哈哈大笑。原来一本考古科普小册子,居然还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作为两本公众考古读物,在向公众科普考古知识的同时,也要注重当代语境的表达方式。例如《考古好玩》中新增了“考古入坑与考古上岸”一文,《考古不是挖宝》中有两章的标题改为“考古不只是挖挖挖”和“文物不再是藏藏藏”。用当代年轻人喜闻乐见的话语体系,增加两本书的趣味性。高蒙河教授在《考古好玩》的初版序言中就曾写到,“我选题和叙事就尽可能做到以下原则:一不上传专业论文;二是少讲道理,多讲故事,当说书的,不当教书的;三是不罗列媒介报道的那种又有什么新发现了的考古结果,多讲述考古是怎么发现的一个个幕后情况,轻结果,重过程;四是放下身段,能唠白话就不端术语,尽量以初中或高中程度的读者为写作对象,引发他们互动,大家能一起做点什么。

考古与“挖宝”的本质区别

书名《考古不是挖宝》直击大众对考古的常见误解。高蒙河教授在书中通过“曹操墓”“秦始皇陵”等案例破解迷思。他指出:“‘考古就是挖宝’和‘考古不是挖宝’其实并不矛盾,关键看挖的是什么‘宝’。‘宝’既有‘宝物’的意思,也有‘宝藏’的意思。”

近年来,国内众多媒体平台开发了多档有关藏宝的节目,讲保护和传承一件件具有历史、科技和艺术价值的“国宝”的故事,属于国家表述、公共表述、文化表述。而“宝物”则是老百姓们对古代文物的通称,是个中性词,民间表达,而且往往还与个人收藏的历史传统相联系,甚至在很多人那里还把“宝物”与发财、增值、暴富扯上了关联,异化了“宝物”的本来含义,形成了“考古就是挖宝”的普众印象。

在高蒙河教授看来,考古发掘与“挖宝”思维的本质区别在于方法和目的。“在考古发现的汇报会和发布会上,专家们评价的标准首先是看你怎么发掘的,方法是不是科学,操作流程是不是合规,而不是上来就报告我挖到了多少件文物。首先,怎么发现很重要,其次,发现了什么才重要,讲的是科学的方法论。”他强调:“这个过程是科学的、严谨的、慢工出细活的周期。”

公众考古实践中,平衡科学严谨性与大众猎奇心理是一个重要课题。高蒙河教授认为,“我们的传播和报道多是讲结果导向,很少报道和追踪事件发生的过程导向,而这又是传播的新闻属性决定的。如何处理好考古严谨性、过程性与媒体传播需要的时效性、快捷性的关系,也是我们都面临的一个老问题和新课题。”

“考古学家是不幸的侦探”,是考古圈内代代相传的一句“老话”。高蒙河教授说,这话有点自嘲,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真话,说的是考古学是个带有天然局限性的学科。所有人类活动未必都能留下遗存,留下的遗存未必能保留到今天,保留到今天的遗存未必能被发现,被发现的遗存可能又经历了自然的和人为的两种损坏和破坏。所以,考古发现的遗存真的倒是真的,可绝大多数都是碎片化的、不完整的。我们看到的秦始皇陵兵马俑,可能也只是一个“复活的军团”。“考古还有一个和很多人想象不一样的特点,就是考古发现未必能使历史真相大白,反而还会让历史事件更加迷离。经常是一个新发现非但没有揭开老谜底,反而多了一个又一个的新谜面。”

同时,考古发掘工作是个“破坏”的过程,一个遗址发掘结束,地下的遗存已经不可逆,再也复原不起来它的原真形态了。所以,考古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行规”,即能不挖就不挖,能不动就不动。目的就是等待技术成熟、理念更新的未来,留给后代的考古学家们去考量、去保护、去考古。

考古发现重构中华文明,助力理解“何以中国”

高蒙河教授在《考古好玩(增订版))》的序言中写到,考古学“延伸了历史轴线、增强了历史信度、丰富了历史内涵、活化了历史的场景”。

1936年良渚古城遗址发现于浙江杭州的良渚镇,经过80多年的考古发掘,证实它是距今5000多年的一个考古学文化—良渚文化的中心,是目前所知比夏王朝还早一千年的中国最早的良渚王国的首都。“如果我们把良渚古城三重城的规划设计,再回溯对比唐代长安城、宋代开封府,也无不延续和继承这样的格局。它们都是五千年里中国的超级国家工程,呈现了中国古代都城建设的规划思想,体现了中华文明延绵不绝的传承特征。”

著名的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青铜尊、青铜罍多见于中原地区的安阳殷墟等著名遗址,很可能是从中原地区交流过来的。但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大立人像、纵目人像,还有金面具等,横空出世,前所未见,尤其在汉代以前的中原地区甚少流行。那么,三星堆的金器是哪里来的?三星堆是不是东部和西部交汇的地方呢?甚至是南来北往的交汇交流中心呢?

在访谈中,高蒙河教授特别指出:“距今五千年的良渚古城考古大发现和‘沉睡三千年,一醒惊天下’的三星堆考古大发现,坐实了我们一直说的‘中华文明史,上下五千年’的说法,中华五千年文明史得到了世界的承认。”

这些考古成果不仅重构了中华文明的叙事,也对当代中国的身份认同产生了深刻影响。高蒙河教授认为:“良渚古城遗址进入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的世界遗产名录,三星堆遗址也纳入了中国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的预备名单,这都表明它们已经具有了世界性的历史意义和全人类的文化价值,同时还大大增强了中华文明的传播力和影响力,增加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和影响力,成为中华文明的标识体系,成为中国文化自信的价值体系。”

趣味性在学术普及中的重要角色

《考古好玩》以轻松笔触解读专业领域,书中“古墓防盗秘笈”“鉴宝趣事”等章节令人捧腹。高蒙河教授认为趣味性在学术普及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他提到,在最近写作完成的《公众考古讲义》一书中,专门谈到了面对社会公众进行考古成果传播时,需要注意学术性、知识性、趣味性与故事性的“四性”的问题。

学术性是公众考古价值传播体系架构的基石,是公众考古传播最重要的基础和前提,以客观、科学、专业、严谨为特点。知识性是从考古实践中得出的复原历史的成果,是建立在考古学术性研究基础上能满足公众考古求知需求的信息。故事性是具有叙事特质的公众考古传播要素。它是通过具体的细节描写、角色代入以及结构和节奏的设计,使叙事更具吸引力和感染力的公众考古传播方法。趣味性是在确保内容真实性、推论可靠性的基础上,配合形式上的创新、鲜活,借助好奇心的激发、情绪的吸引共鸣和富有人情味的表达,来满足公众心理需求的传播要素。

而其中,公众考古传播过程中,趣味性是尤为需要关注的重要要素。公众考古传播中“四性”的表达时序,要以故事性开头,趣味性带入,知识性张力,学术性收官。所以,“趣味性”在学术普及中扮演着承上启下的桥梁的角色。

高蒙河教授分享了写作过程中印象深刻的考古轶事。他回忆道:“我在书中记述的‘考古失误种种’和‘考古遗憾一箩筐’等章节,便是考古发掘过程中的一些遗憾的事例。这些事例,有些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则是可以避免的。这中间的很多问题,由于当时技术手段和考古理念的局限性,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文物‘损害’,是那个时代的水平和能力所限,不能用今天的标尺去衡量它。”

中国考古影视自上世纪50年代起,先以电影纪录片形式出现,呈“影院观影”模式,曾被写入世界纪录片史。到上世纪80年代又进入电视纪录片时期,变成“家庭观影”模式,至今方兴未艾。在此过程中,中国考古影视片主要经历了新闻片、科教片、纪录片和人文综艺片等各种类型叠加的发展阶段。近些年,国内很多电视媒体又开始积极尝试和有益探索大众更喜闻乐见的综艺节目的创新表达方式,来传播文物考古成果和历史文化遗产,如《国家宝藏》、《开讲啦》、《唐宫夜宴》、《中国国宝大会》、《中国考古大会》、《考古公开课》。

高蒙河教授近年也参与录制了《中国国宝大会》《万里走单骑》等综艺节目,并提出“考古产业”概念。他认为影视化、文旅融合等新形式为考古传播带来了机遇。他指出:“中国考古影视片已进入了题材多样、内容丰富、数量递增、技术迭代、媒介多形、传播及时的全新发展时期。”

当考古与博物一起面对快速变化的社会

刚刚过去的2025年5·18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是“快速变化社会中的博物馆未来”,重在强调快速变化社会中,以考古出土物为展品的博物馆面对文化身份的守护、创新和重构等新任务。

今年5·18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下,还有两个分主题是以青年参与重塑博物馆行业生态和以技术革新拓宽服务边界。高蒙河教授表示,“他们更希望变单项的输出和输入为双向的问答、讨论、交流,他们更愿意在观看听讲的基础上,还能运用他们自幼接触和喜欢的互联网、移动设备、数字化社交媒体等‘黑科技’手法,获取个性化定制信息,注重自我表达,变‘对视’为‘对话’,将审美偏好、时尚追求沉浸到‘观展+参展’的场景中去,用双手互动,用肢体感知,用心灵体验,用对话互通,藉以实现时空穿越,贯古通今,身临其境,时代表达。”上海一家博物馆馆长聊起今年博物馆日的主题时也告诉高蒙河教授,如何变“参观型”展览为“参与型”展览,是他们接下来打算重点推动的新理念和新举措。

2021年秋,北京环球影城主题公园正式开园试运营期间,高蒙河教授曾去参观游览,心生感慨:这些“舶来品”的主题公园呈现的多是异域特色,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在打造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的基础上,创建中国考古主题乐园呢?“考古展示也呈现出遗址博物馆展示、考古博物馆展示、考古现场展示、考古遗址公园展示、考古乐园以及新兴的社会公共空间和线上云端的虚拟展示等多样化的局面,我这两年也提出了建设中国特色的新型的公共文化空间‘考古主题乐园’的呼吁。”

高蒙河教授认为,考古乐园不仅仅是政治功能和文化功能,而是超越传统文教空间的单向叙事,构建起多维度价值体系。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新型的公共文化消费空间将更多地通过可触摸的历史感知和参与式遗产体验,带来各种各样新的社会互动关系,打造教育、娱乐和文旅经济的良性循环,实现历史文化遗产的活态化传承,使考古资源从学术课题转化为全民共享的可持续的考古产业、文化产业、旅游产业。“当考古遇见快速变化的社会、快速变化的观众、快速变化的时代、快速到来的未来,唯有把自身的发展也变成快速变化的考古文博产业,才能满足观众特别是年轻人持续升温的考古关注度。”

作者:李子木

终审: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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