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夜晚,很多小木屋里,很多孩子都在说:“再讲一个故事吧!”暗黑的夜里,睡前故事就像一束光,让孩子们看到了星星,把他们送进一个温暖的梦里。这些了不起的故事就像一座座城堡,护卫着孩子的天真,让成长的每一天都明亮起来,夜的星光也明亮起来,很多的悲伤与噩梦就在这样的明亮之下悄悄退去了。
有天,我给一个叫琪琪的小孩讲睡前故事,他不想听,问我:“猜猜看,宇宙是怎么诞生的?”我猜不出来,感觉这个问题他也未必听得懂。没想到,小家伙快活地对我扬起一本书:“你不知道吧?宇宙是一个小男孩煮粥,把锅煮炸了,砰的一下,宇宙就诞生了,米粒炸成了星星,米汤淌成了银河系,勺子炸成了北斗七星,好不好玩?”
由此,我读到了陈诗哥写的《星星小时候》,也就是琪琪听过的睡前故事。我得承认,有一瞬间确实被惊艳到了,这是童话?童话还可以这样写?然后我又找来《几乎什么都有国王》和《风居住的街道》,读的时候,还是这样的感觉,感觉自己跌坐在一个新奇的天地里,不能动弹。这些故事的想象、结构和叙述语言都与我印象里的童话大不相同——但要归纳这些感受,并非易事——还好,评论家的评判更精准,中国海洋大学教授徐妍如是说:“陈诗哥遵从天意,步入了探寻童话创作的哲思之路。他以一人之勇,将童话搬出了以往传统的中外童话城堡,而让童话居住在世界上任何需要童话的地方。虽然‘国家’和‘国王’是陈诗哥童话的核心意象,但它们不再是传统童话里的国王和国家,而是今日人们赖以为生且深情以待的万事万物与日常世界。如此童话世界,幻想又写实、神奇又恒常,为新时代童话创作提供了一种中国式童话的新样式。”
是的,这就是陈诗哥。很多年前,我就见过他,但是直到2022年,我才开始读他的作品,真正认识这个把童话搬出传统的中外童话城堡的人。他说:“重新命名一切,解释一切,照亮每一个词语,这是诗人的任务。”陈诗哥大概也是以类似的角度来看待童话的——这样讲不一定准确,因为他的创作拒绝被定义,被归类。我只能说,陈诗哥的童话不仅仅是简单的故事叙述,而且是充满了诗性哲学的精神探索。在他笔下,童话是一种“本源性精神”,能够帮助现代人回归童真,重新发现世界的美好与生命的本质。他的作品常常通过重新命名世界、重构宇宙起源等方式,展现对世界本源的追问,让读者重新审视习以为常的世界,感受到童话的诗性与哲学深度。
然后我又看到他的新作《童话边城》,这是一部反映新疆风情的作品,写的是阿勒泰、布尔津与喀纳斯湖的故事。我没有去过新疆,记忆里有关新疆的描写大多是散文,如刘亮程和李娟的作品。看完《童话边城》的第一感觉又是颠覆:新疆还可以用童话来写?还可以这样写新疆的文化与风情?
大概也只有陈诗哥可以这样写童话,这样写新疆。
故事是从一头漫游的熊开始的,熊身后还有一只听他一路吟唱的鸟儿,他们来到了边城布尔津,没人知道这个孤独的过客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熊没有留在边城,而边城里的居民在熊到来又离开的这一天里,发生了一系列有趣的故事。然后,他们发现熊踏上这一段漫长的征途,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也是为了守护一个秘密……
《童话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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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明天出版社 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作者:陈诗哥 著
出版时间:2025年01月
毫无疑问,《童话边城》是与众不同的,它跳脱了地域文学的常规书写模式——新疆不再是被奇观化的他者,而是成为童话叙事的本体性存在。陈诗哥以新疆的文化基因为叙事底色,用童话笔触勾勒出这片地域的神奇与深邃。在我看来,这部作品的与众不同体现在三个方面。
《童话边城》写的是童话,也是真实的新疆。这源于陈诗哥对童话的理解,他坚持认为童话都是真的,是现实在想象世界里的真实投射。在某种意义上,《童话边城》是用幻想的方式,再现了现实中新疆是诗与童话的精神原乡。新疆地处西北边陲,这片辽阔的土地在汉唐时期就是丝绸之路的关键节点,多元民族、多元文化、多彩风情在这里积淀陶融,形成了灿烂的边疆文化。2024年陈诗哥多次去新疆采风,从南疆走到北疆,边行走边思索,在这里他发现了边疆人们诗性的童话思维,发现了边疆人崇尚自然的浪漫特质,甚至边疆的日常用语都近乎是一种诗性语言,他巧妙化用布尔津“好人造就好天气,好天气滋养好日子”的故事、喀纳斯湖图瓦人蓝领带的传说、光辉乐队(新疆旱獭乐队和恒哈图乐队)的乐章,编织成叙事经纬,并将新疆地理景观进行寓言化处理,边城阿布既是具象的布尔津,也是抽象的文化交汇点。边城内外的童话形象来源于80多种新疆动物,如哈熊、歌鸲和貘,其中的环境描写又涉及了50多种新疆的植物,他通过童话逻辑在保存西部文化原真性的同时,完成了对边疆风情的创造性转译。
在陈诗哥笔下,漫游的熊幻化为最后一位守护喀纳斯湖的“蓝领带”,同时也是一个“会行走的记忆档案馆”,熊游历了阿勒泰、布尔津河谷、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喀纳斯森林独特的自然风光,也在边城阿布相遇了站在天台上张望的狐狸先生、曾经习惯负重前行的骆驼先生、会做切糕的紫貂奶奶、会发呆的雪兔和灵猫……这些浪漫热烈的生命形态,聚合为万物,升华为文明。《童话边城》证明了童话可以既是轻盈的羽毛,承载幻想的翅膀,又可以是厚重的锚,钩沉民族文化的根系。在某种意义上,这部作品完成了三重意义上的抵达:让新疆从地理边疆走向叙事中心,让童话从儿童读物升华为哲学文本,让地域文学从文化标本转化为活的传统。
《童话边城》的叙事结构是别具一格的,别致得几乎不像童话故事。在以往的作品中,他打破了传统童话线性叙事的桎梏,创造出一种“褶皱式”的叙事空间,例如《风居住的街道》和《宇宙的另一边》,故事不是向前推进,而是向内折叠,每一个情节都像莫比乌斯环一样,将现实与幻想、此岸与彼岸巧妙地缝合。《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在结构上又像碎片化的故事拼贴,章节如散落的星子,不同的国家和国王既独立成篇,又以主题串联,形成环形叙事。而《童话边城》的结构则更进一步,故事时聚时散,先散后聚,洒脱的叙述与抒情的咏唱交相融汇,如漫天星斗织起璀璨的银河。
作品分为上中下三个篇章,全文贯穿熊的经历和歌吟这条主线。上篇写的是在熊到来又离开的那天,边城阿布里发生的故事:阿布欢迎熊的到来,又看着熊离开,再依次写残疾的狐狸先生、喝奶酒的骆驼先生、爱吆喝的獾大婶、等待妻子的驴大叔、会拍神奇自画像的照相馆老板刺猬先生、做切糕的紫貂奶奶、希望闯荡天下的独角仙……最后在熊离去之后的天黑,阿布轻轻地对居民说晚安,给他们安抚,也给他们祝福。这个篇章类似《风居住的街道》那种群星式的多点叙事,在同一时间展开13个故事,故事的主角都生活在边城里,如夜空里宁静的星星,每一颗都有自己的光芒,又互相辉映。只要我们愿意,随手摘下一颗,就能摘下一个有趣的故事。
到了中篇,漫天的星星开始交织在一起,网络编成了线,随熊的足迹向前推进。熊和鸟儿来到喀纳斯湖边,从阿布来到湖边的雪兔,和马鹿、鸟儿在这里组成光辉乐队,并在这里揭示熊漫游的起因和守护的秘密,也见证了熊践行使命消失在山火里的时刻。故事至此似乎结束了,那么下篇写的是什么呢?竟然是鸟儿一路记录的熊的吟唱,从《老呼麦》到图瓦歌谣《抱孩子的女人》,包括了熊漫游的心声、对自然万物的礼赞,有些歌谣还埋伏着对前面故事情节的呼应与补充,这19首民歌是对边城故事的回溯与重组,回响着边疆文化天籁般的旋律,也从一个侧面暗示,童话本质是对现实的诗意解构。
不得不承认,陈诗哥的童话在结构上总是标新立异的。这种创新需要勇气和想象力,这种叙事方式也不是对读者的疏离,而是邀请读者进入一个更为深邃的思考维度。
诗性哲学与灵动想象的交融
我一直认为,时下是一个儿童文学被市场普遍误读的时代,也是一个被理性主义规训的时代。陈诗哥的童话像一束光,照亮了被我们遗忘的想象世界。他的文字绝非简单的儿童读物,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一场关于存在本质的哲学思辨,一次对现实世界的诗意重构。例如《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通过“远行回归”的叙事结构,展现了人类精神成长的普遍路径,最终指向对童年与精神故乡的回归。《如果世界重新开始》是通过一个简单的假设,探讨存在与虚无、秩序与混沌的永恒命题。这种思考不是艰深的哲学论述,而是包裹在童真外衣下的智慧结晶。已故评论家刘绪源先生曾经这样解析陈诗哥的创作风格:“他描绘现实时想到的是童话,写作童话时心里涌动着哲理,表现哲理时则又写出平淡有趣的儿童生活。他能将现代性与儿童性,将诗与童话巧妙结合。当这种结合呈现为和谐自然状态时,就能创造出大人和孩子都爱看的、耐得咀嚼的佳作。”
陈诗哥的童话最动人之处,在于他对想象力的绝对信任。在他的笔下,一朵花可以容纳整个春天,一粒沙可以映照整个世界。这种想象力不是天马行空的幻想,而是对世界本质的深刻洞察。他用童话的形式,构建了一个与现实平行的诗意空间,在那里,万物有灵,一切皆有可能。在《童话边城》里,陈诗哥用想象折射出新疆的文化魅力,也进一步折射出今日人类如何重生为现代文明人的思考。还是徐妍的评判更精准,她说:“奇妙的想象、温情的笔调和孤勇的实验,使得这部作品在现实与幻境之间开辟出新时代中国童话如何承担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一条路径,当人们与熊与鸟儿一道漫游时,就经历了重生为孩子的过程。而生命一经重生为孩子,也便实现了现代文明人的重生。”
除了想象力,还要强调的是《童话边城》的语言,陈诗哥善于运用象征、隐喻、通感等手法,让笔下的句子充盈着诗句特有的节奏、灵动和澄澈。如这本书的题记“日子排着队走过以后,去了哪里?它们跳进了喀纳斯湖。湖里有一个巨大的沟壑,那里住着无数的日子,日子有时候会举行宴会,唱歌,跳舞,所以人们经常会在湖上听到一些歌声……”这样的语句干净轻盈,在书中随处可见。沉浸在这样的文字里,也许会让我们重新找到与世界对话的方式,找回那个曾经充满惊奇与想象的自己。
说到底,《童话边城》是童话,写了一座城;但它又不完全是童话,也不只是写了一座城。关于这本书,我写了一小段话做总结——
“陈诗哥用笔尖轻轻一挑,将新疆的风情移到了一座城堡里,同时又把童话移出了城堡,这部童话是小说也是诗歌,是想象也是现实,是生活也是哲思,是以单纯写复杂,以有限写无限,让童话的种子在现实的褶皱中生根发芽,在现实与幻想之间开辟出一片独特的文学边疆。”
(本文原载于:明天出版社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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