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中国节：一年好景君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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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作者：方云 著
出版时间：2025年01月
“我的所有的年节记忆，均来自我的祖父母和我的父母。对于每个大大小小的节日，他们都是如此严谨、虔诚、有条不紊地按照时间、方位、长幼、次序来安排仪式的每一个环节。春节更是全体家庭成员参与。一入腊月，外祖母就要开始忙碌了，采买、晾晒、制作……年味早早便开始酝酿。记忆中，有烧得旺旺的灶台、烹煮肉类的香气、各种红红绿绿的南货糖果，直到除夕鞭炮声响起，十几口人围聚在圆桌前共享家宴，孩子们整夜地守岁直到眼皮子打架，抱着枕边第二天要穿的新衣，想着醒来后就有的压岁钱，这才美美地睡去……”
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非遗理论与应用创新基地负责人，华东师范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方云博士在自己的新书《中国节——一年好景君须记》后记中的这段话，或许也是如今很多成年人对于传统中国年节的共同记忆。当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科技对生活的影响越来越大，传统文化被稀释得越来越单薄，好像过节也就没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气氛和味道，越来越像个双休日。大家除了吃个饭、睡个觉、打个游戏，仅此而已。
但方云说，中国的传统节日其实很精彩。
“我出生在江西一个宗族观念深厚的村落，春节祭祖时祠堂里的烛光、清明扫墓时山间的杜鹃、中秋拜月时祖母手中的月饼，构成了我对世界最初的认知。”方云回忆道。在她的描述中，节日仿佛是连接天地人的仪式：正月初一的“开门爆竹”需对准北斗七星方向；清明插柳必须选取朝南生长的枝条；端午采艾讲究“日出前露水未散”。这些细节背后，是农耕文明对自然规律的敬畏。
中国传统节日作为农耕文明的典型产物，其文化基因深深植根于农业生产模式与社会结构之中。二十四节气作为农耕历法的核心（如立春、芒种、冬至），既是农事指南，又衍生出清明踏青、冬至祭祖等节日。比如汉武帝《太初历》确立正月为岁首，将春节固定在农闲期，既完成农事总结又开启春耕准备。甲骨文“年”字象形人负禾穗，直观体现节日与谷物成熟周期的绑定关系。方云说，“这个节律就和二十四节气形成了一个非常好的节奏感，是人从休息到工作以及一个季节再到一年周期间的转换。它跟人的生活仪轨进行了一个很好的调整，会让你在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感到自己跟土地、跟天文、跟大自然是有对应的关系的。其实我们节日就是根据时序来建立一个人的活动。”
节日已成为人类非遗五大类型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类。节日遗产涵盖了其他几类，如口头文化、地方知识、社会关系、节庆仪式、传统工艺、审美风格、宇宙观等，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节日社会系统。“一个节肯定有一个核心仪式。比如中秋要祭月、清明要祭扫、七夕要乞巧、端午要划龙舟，这是有仪式的。你穿什么、吃的什么、唱什么歌、跳什么舞都有自己独特的内容包含在里面。”
2024年7月的 ，在楚雄的深山里，方云目睹了这样的场景：村民们用三年时间手工编织祭神用的“太阳幡”，却在仪式结束后将其焚烧。“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节日的价值不在于物质留存，而在于对时间的郑重。”这次经历促使她开始系统梳理中国节日谱系。在福建漳州调研“天公诞”时，她记录下震撼的一幕：数百头披红挂彩的牛羊被赶入火堆，村民高唱古调绕火三匝。“这不是野蛮，而是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对自然的感恩。当城里人谈论‘仪式感’时，乡土社会仍保留着最本真的生命对话。”
对此，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田兆元在为方云的新书写的序言里还提到，中国的传统节日都可以当作神话来看待。对此，方云表示，每个节日里面它肯定都有一个祭祀的核心在，因为我们的很多节日就是源自上古祭祀。从春节的腊祭起源（杀猪宰羊祭祀神鬼祖灵），到清明由寒食祭火禁忌演化而来，再到中秋源自周代"秋分夕月"的祭月仪式，传统节日的形成往往以祭祀活动为原点。“民俗研究当中有民间信仰、民间文学、传说故事，我们就会发现大部分的节日里面也有祭祀与神话相关的内容，每一个节日都能找到神话故事传说。”
也如另一位民俗大家蔡丰明教授在书中序言所言，在作者的笔下，用诗歌、神话、传说、民俗、民间信仰、文人笔记等叙事方式表现了传统节日事迹，如花朝节花神得道与男女十二花神故事、上巳节文人祓禊聚会故事、小满节嫘祖教民育蚕故事、七夕节乌鹊渡桥与智巧促织故事、重阳节孟嘉落帽故事等，把真实的传统节日事像，融铸于大量的生活性、文学性、艺术性、知识性的故事之中，也正是本书在叙事方式上的一个鲜明特点。
在这本新书中，方云按照“一月一节”的条例，将中国的传统节日融入到了12个月份当中，分别是一月立春、二月花朝、三月上巳、四月祈蚕、五月端阳、六月天贶、七月七夕、八月仲秋、九月重阳、十月朔望、十一冬至、十二腊月，以及正月春节。“这些传统大节，兼并了节气和节日的共性与特征，很多时候是融合在一起的。”
在方云的记述中，很多独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节日重新展现在读者面前。
比如二月的花朝节，源自农耕文明对自然的崇拜，其雏形可追溯至先秦时期。古人将仲春百花盛开之日定为“百花生日”，通过祭祀花神、赏红（悬彩帛于花枝）等仪式，祈求花果繁茂与农事丰收。方云结合《陶朱公书》《荆楚岁时记》等文献，揭示花朝节与农业周期的深层关联，如摊晒种子、劝农训示等习俗。她还以白居易《琵琶行》、汤显祖《牡丹亭》及《红楼梦》中的花朝意象为例，展现该节日在文学艺术中的升华。书中强调，花朝节不仅是赏花雅集，更承载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东方哲学，如黛玉葬花、宝钗扑蝶等情节，实为对生命诗意的礼赞。
比如三月的上巳节，书中援引《周礼》《论语》记载，说明其“祀高禖（生育之神）”“会男女”的民俗功能，并分析《诗经·溱洧》中“赠之以芍药”的求偶隐喻。作者详述上巳节从宗教仪式向文人雅集的演变：魏晋时期，王羲之兰亭“曲水流觞”将节日提升为文化盛宴，唐代长安“水边多丽人”（杜甫诗）则体现其世俗化转向。书中强调，这一过程凝练了“乐以忘忧”“家国情怀”的人文精神。
然而，仅仅想要依靠这些东西，就把当代年轻人拉回到传统文化的舞台前来，是远远不够的。
书中还特别设置了“消失的节日”章节，挖掘出中国节日体系中三条鲜为人知的“暗线”：很多传统节日都蕴含了数字密码，从“正月正”“二月二”“三月三”到“九月九”，揭示了数字崇拜背后的宇宙观；类似上巳节的“曲水流觞”实为古代女子成年礼，花朝节暗含女性花神崇拜，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性别叙事；从宋代“社日”看，古代的节日礼仪已经形成完整的节日经济链，包含农具租赁、祭祀用品定制等服务。
“最初接到澎湃新闻的约稿时，我陷入两难。”如前面提到对对传统文化的敬畏在城市化进程中逐渐消解，“当孩子们以为月饼是超市流水线的产物，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消失。”方云的语气中带着紧迫感。在她自己熟悉的研究领域常陷于两种极端：要么是艰深的学术论文，要么是浮光掠影的科普短文。如何让二十四节气的天文测算与当代青年的生活焦虑产生共鸣？如何让《荆楚岁时记》的文言记载与短视频时代的表达方式对话？
方云选择了“三重叙事”破局：一是严密的文献考据。如作者通过神话文献考据（如敦煌文书）、民俗行为分析（如鞭春牛）与图像叙事（如宋代灯市图景），以“泥牛治病”为原点，串联起农耕信仰向市民文化的嬗变，最终在《武林旧事》的元宵盛景中完成对节日“神圣—世俗”双重性的历史阐释。二是真实的田野实录，呈现活态的传承。书中记录了潮汕英歌舞少年的汗水、江西暖炉会老者的絮语，大量插图源自作者亲赴民俗活动现场拍摄的第一手影像资料，如民间木版年画《新年多吉庆》、元宵灯会实景等，直观记录当代节俗实践。作者以80后城市移民的身份，反思“故乡感”的消逝与重构。例如书中提到现代人用电子红包替代压岁钱、用视频拜年取代走亲访邻，虽保留了形式，却弱化了“宗族祠堂叩拜”等仪式承载的伦理纽带。这种变迁被描述为“鞋跟叩击老宅门槛的声响，既是新时代的鼓点，也是对旧时光的深情应和”。
这些发现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公众认知。方云举例道：“现代人以为七夕是‘中国情人节’，但古籍记载，七夕女子乞巧需‘设香案、供瓜果、对月穿针’，本质是对手工文明的致敬，当代七夕节的社会功能仍要帮助青年男女建立正确的婚恋观。”
方云有一个名为“云间方叙”的抖音账号，给公众普及24节气知识与都市雅集结合。2024年清明节在央视新闻的直播里，进行棉籽的播种，当时有上万人在线观看方云和团队复原宋代“暖炉会”场景：用苏州澄泥炉煮安化黑茶，以《东京梦华录》记载的古法烤制“五香毕罗饼”。这场看似小众的活动，在线上最终吸引上万人观看并讨论。“我们证明了传统文化可以不做‘苦情戏’，它能用美学价值征服市场。其实所有的节日传达的就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就是生活要过得像个节日一样有品质。”
2024年，方云和她的团队在潮汕一带做春节非遗的调研。她在现场，看着无数的人举起自己的手机，其中有网络大咖，也有更多普通人自发地举起手机把各种现场的信息通过网络平台第一时间传递了出去。“我们去调研的时候，要获得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有什么表演，都可以通过这些网络直播和短视频得到最及时的消息。这种来自最民间的流量，对接最民间的文化传播，形成了很好的衔接。现在各地的文旅，往往就是因为某条短视频爆火，就引来了泼天的流量，直接带动了节日经济。”
“我们的真实生活可能跟一些古俗相距相续了百年千年。我们很好奇古人如何过年、过节。仅仅通过文字、图片等文献还是不够的。我们可以通过AR、VR或者人工智能营造这种场景。”谈及AI对节日传承的影响，方云展现出开放态度：“我们正与数字艺术家合作开发‘节气元宇宙’项目。用户戴上VR设备，就能体验北宋汴京的元宵灯市——不仅是视觉重现，还能闻到‘火树银花合’的硫磺味，触摸到小贩兜售的‘水上浮’（宋代元宵特供糕点）。”在书中，作者还提到AR技术复原清明祭扫场景、VR重现敦煌上巳节曲水流觞，这也与抖音“沉浸式过节”特效、B站“虚拟拜年”等实践形成呼应。但她强调技术应用的边界：“在福建某村落，年轻人用无人机表演代替传统龙灯，结果引发老者抗议。文化创新不能切断‘气脉’，就像再绚丽的电子烟花，也替代不了手扎灯笼里那根竹篾的温度。”
以《哪吒2》《黑神话·悟空》为代表的国风动画电影和游戏近年来崛起，这对于保护和传承中国传统文化也带来了新的挑战与机遇。尤其是后者直接就带起了一股文化遗产旅游乐，这种不可移动文物，像建筑、寺庙、雕像等等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抖音手艺人大挑战”案例中，00后主播通过直播演示苏绣、失蜡铸造等技艺（播放量超80亿次），实现了“非遗传承从封闭师徒制向开放社群化”的转型。方云说，“非物质文化遗产它肯定是要让它火起来，让大家有知晓度，有这种保护意识，有消费认同，实现非遗的经济反哺。”
《中国节——一年好景君须记》在出版后很快取得了良好的市场反馈，上市一个月就加印。书中也采用了更多的技术实现与读者的交流互动：收录的明代《岁华纪胜图》采用AR技术活化，手机扫描即可观看古人过节动画；每章附“节日实践清单”，如“芒种日制作青梅酒”“小雪时腌制腊肉”；将书摘转化为365天插画日记……这也正好印证了方云所说，传统的文化，必须在传承和保护中实现动态的迁移，才能俘获年轻一代的关注。
2024年12月4日，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第19届常会上，中国申报的“春节——中国人庆祝传统新年的社会实践”项目正式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成为中国的第44个世界级非遗项目。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遗原则之一，特别强调社区参与和可持续性。在《中国节——一年好景君须记》一书中，作者分析了春节从农耕时代“敬授民时”到现代“全球共享”的转型。书中提到春节习俗的演变（如电子红包替代部分纸质春联），并引用《尧典》《礼记·月令》等文献，揭示其历法管理与文化象征的双重功能。这也真是方云多年来一直推行和倡导的——文化传承的动态保护：以立体叙事保存文化基因，以现代转化激活传统生命力。
书中提到的花朝节的现代复兴，通过挖掘古代“爱花、惜花”传统，提出在当代城市中重建花朝节的可能性。例如，将传统赏花习俗转化为社区园艺活动，或通过诗词、艺术展览唤醒文化记忆；小满祈蚕的农耕智慧转化，以江南蚕桑文化为例，解析“小满祈蚕”习俗如何从生产仪式转化为文化符号。书中引用《四民月令》等文献，并建议通过非遗工坊体验、丝绸文创产品等实现活态传承；作者亲自拍摄并整理大量节日图像（如元宵灯会、冬至祭祖场景），将视觉符号融入文化传播。例如，民间木版年画《庆赏元宵》被重新解读为“传统美学与现代设计的对话”；作为民俗实践者，方云还与上海黄道婆纪念馆合作，将黄道婆手工棉纺织技艺这一国家级非遗项目推广到当地的各个社区与青少年学生之中，使得这一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得到了很好的传承与弘扬。书中以“立春偷种五谷占卜丰歉”“喝樟叶春茶护佑平安”等习俗为例，说明仪式需通过社群参与才能延续生命力。
“我们中国传统的节和节日，就是基于农耕文化起来的。到了当到现当代，对于更多的年轻人，如何把它这种经验、总结动态迁移到现实生活中来？”方云举例说，立春的时候，有个环节叫鞭春牛。这是二十四节气很核心的仪式，就是立春仪式，也已经是列入非遗。可能在农村地区还能再现这个仪式，但在上海这样的城市里，是没办法找一头牛过来鞭打翻土的。“于是我们就把这个形式转化了，把春牛的造型坐在了传统的灯笼上，在灯笼里放上糖果糕点和农作物种子，让孩子们用五彩的竹编去打。打破之后，水果、糕点、种子就落在地上，大家就好玩，就抢那个吃。这和《敦煌遗书》等文献中提到的传统习俗是差不多的。”“这个仪式可能是用趣味性的争抢来告诉大家谁的运气来，可以拿到里面的种子。等种子被种到地里生根发芽，最后开花结果，它的核心意义转到当当代语境汇总，其实就变化为‘一年之计在于春’，错过了这个时机，来年可能就没有任何的收获。这其实就是一种劝勤和励志，或者说一种传统文化内核的前移。”
在方云的非遗文化研究中，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核”才是延续文化传承的关键所在。“节日的精神与内涵即是关乎美好、感恩、意义和珍惜的，这是我的切身体会。” 文化从来都是流动的。唐代上巳节原本是祓禊驱邪的巫术活动，宋代文人赋予其“曲水流觞”的雅趣，今天我们为何不能创造新的诠释？关键要看是否延续了“敬天法祖”的精神内核。“中国这种儒家文化中，很多节日都含有规劝、驯化的意义。比如孝亲敬老、抓紧时间、不要浪费，到了春节要磕头、祭祖，重阳要敬老，这些都是告诉你这个家是怎样。这是中国节日文化与西方节日文化本质上的区别。”
以前文所述的《哪吒2》《黑神话·悟空》为例，方云认为，“中国神话向来都是在强调人与自然的抗争与和谐共处。所以我们从这些节日的文化里就是让大家对自己有一种更加深刻的认知：原来在我们的血脉里面流淌着这样的一个感觉，只有靠自己的奋斗才能获取到更美好的生活。”也与电影中哪吒“我命由我不由天”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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