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因为社会上整天讲“AI”,就觉得人类好像即将脱胎换骨一样,可以时时事事都依赖科技,这是很荒谬、很不现实的。电脑也好、人工智能也好,不可能代替一切,特别是不可能代替人的思想,这是很早以前就有的共识。
——刘勇,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文治春秋》由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及中国语言文学学科创设主办,由吴俊、张全之主编,旨在以中国语言文学研究为中心,兼顾一般文史学术。其中,刘勇的《直面现实,更要直面未来》一文探讨了当下热点之一:人工智能与文学创作的关系。
摘要
我们以前一直说要直面现实,其实现实就在我们的面前,你直不直面,它都在你面前,更重要的是直面未来。
本次会议着重讨论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问题与方法”,在我看来,这个话题具有相当的“反思”意味。受这个角度启发,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我们这么多年的研究一直强调直面现实——我们的作家习惯了描写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的评论家和学者也习惯了评论、研究已经创作出来的文本,这当然是必要的,但仅仅直面现实是远远不够的,我认为更重要的是直面未来,特别是对于那些前沿性的、创新性的,还没有发生的、未知的东西,更应该加强关注和研究。所以,我发言的题目是“直面现实,更要直面未来”,我主要简单谈三点想法。
文学理论和创作的反思
什么是未来?什么是不确定性的事物?钱理群自己说,他认为最大的不确定性有三:病毒、灾害和战争。我们的文学研究,尤其是当代文学研究应该高度关注,要积极跟踪生活、跟踪人生、跟踪世界的不确定性。许多世界大作家,往往能够描写他那个时代以后多少年的事情,让我们今天读来震惊不已。实际上,对未来不确定事物的想象描写,这正是人的创造性思维的重要体现。
不久前,莫言的新作《鳄鱼》搬上了话剧舞台。此前,我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发表了一篇长文,题目叫《从曹禺的〈雷雨〉到莫言的〈鳄鱼〉——中国现当代作家对命运的根本思考》,强调了曹禺剧作和莫言剧作的深刻相似点,那就是“人总想把握自己的命运,但总是把握不了”。莫言很认同我的文章观点,所以特别给我送了《鳄鱼》在北京首场公演的票。《鳄鱼》的最后一幕,几乎把剧本中主人公的大段独白,一字不落地在舞台上表白:“您能解开许多千古之谜,您也一定能预测未来,告诉我,未来十年内,世界上会发生哪些大事?俄罗斯会与美国开战吗?南太平洋岛国汤加会被海水淹没吗?转基因农作物会使人类基因异变吗?干细胞疗法是否可行?人的寿命真能到一百六十岁吗?人的大脑真能与机器连接吗?人类真的会移居火星吗?外星人会来访问地球吗……”未来直截了当地以一个问号的姿态,不容拒绝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鳄鱼》为什么对未来如此重视?《鳄鱼》写的是人性的贪婪,写环境对人性堕落的巨大作用。正是在这一点上,莫言和曹禺的剧作是深刻相通的,我认为,曹禺和莫言的剧作是现实主义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是象征主义的,更是未来主义的!
不久前的一次学术活动中,有学者赞扬李敬泽作为资深编辑,不辞辛劳地改稿子。而李敬泽却表示,当今编辑的主要任务不应该再是点灯熬油地找错字、挑语病,而应该有一种未来的眼光。用他的话来说,“一个伟大的编辑,要有一种面向未来的、绝对的直觉”,成为一个“全面发展的人”。所有这些,都让人强烈地感受到,我们所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指向现实,更是指向未来。文学的价值不仅在于记录过去,启发当下,更在于照亮未来。
无处不在的“未来”话语
几乎一夜之间,“人工智能”已经铺天盖地地来到我们的面前。多所学校在2024年新开设了“人工智能”专业,还有很多学校围绕“人工智能+”重新布局。一时间,“人工智能”甚嚣尘上,甚至颠覆了我们认识、理解世界的方式。这一切都反复提醒着我们——人工智能的时代已经到来了,而人类唯有面对。要如何面对?对此我有两点考虑:
第一,不能因为社会上整天讲“AI”,就觉得人类好像即将脱胎换骨一样,可以时时事事都依赖科技,这是很荒谬、很不现实的。电脑也好、人工智能也好,不可能代替一切,特别是不可能代替人的思想,这是很早以前就有的共识。但为什么当下面对来势汹汹的人工智能让我们恐慌呢?我想,这和人工智能来得快、来得猛、来得全方位有关。
第二,我们也绝不能轻视人工智能给人类带来的新挑战。人工智能的兴起不仅是一场技术革命,还是一场思想革命。从根本上讲,一切人工智能都是人的思考、人的思想、人的智慧,这是没有问题的,是一种根本性、长久性的思考。但我们不能忽略一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活在当下的。人工智能最大的优势是,汇聚了全人类的智慧,而我们每个人以一己之力,是很难对抗、战胜的。这其中就包含着一种对未来的忧虑,如果我们不能及时调整自身的认知框架,不能主动跟上这种新的思维方式,那就很可能会落后于机器,最终被时代所抛弃。
“未来”也是“现实”
2024年3月,莫言和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古尔纳在北京师范大学对谈时表示,自己并不担心会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因为“作家独具个性的形象思维是AI永远无法替代的”。无独有偶,诗人欧阳江河也说,“AI永远不可能取代的就是诗歌。因为诗歌是一种对难以言说和不可说的述说”。我们的作家拥有这样的信心,我认为是非常合理的。文学是“人学”,它关注的是人的命运、人的情感、人的思想。通过文学,我们能够触及那些尚未发生、但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受那些尚未到来、但可能到来的情感;思考那些尚未出现、但可能出现的问题。从文学的角度来说,将“未来”视为“现实”的一部分,就是不仅要分析已经存在的文本,更要探索那些尚未诞生、但可能诞生的文学新形态、新可能。“未来”不仅是文学研究的语境,更是文学研究的直接对象与核心内容。直面未来,就是直面文学的无限可能,直面人类情感的深度与广度,直面我们这个时代最真实、最深刻、最动人的现实。
我们以前一直说要直面现实,其实现实就在我们的面前,你直不直面,它都在你面前,更重要的是直面未来!人工智能浪潮的到来,或许是一个契机,启发我们从危机与困境中抽离出来,把我们的文学研究延伸出去,比起由0和1组成的算法世界,比起由程序和代码规定的指令与行动,文学和艺术充满更多可能,也会带来更多未知的想象!直面未来不仅是直面文学本身具有的弹性空间,而更重要的是直面文学本身的内容,文学没有疆域,就像未来永远等待我们去对话和探寻一样。
最后,我想讲一个小例子。清华大学临床医学的一位院士培养博士,一开始他从医学专业挑选学生,但几年后他探索出一个新的模式,叫“临床医学+”。最先是临床医学加物理,后来启动了临床医学加文学,加物理人们容易理解,加文学就很难理解了。人们去问他,这位院士淡定地回答 :一切事物、一切领域走到深处都是文学!无论未来走多远,文学的价值永远是不容置疑的。
精选刘勇的部分观点
01
海洋给我们居住在陆地上的人类以无穷的想象和联想,从航海史到我们的文学作品,到科幻文学,大量未解之谜,大量吸引人的故事,不都来自海洋吗?谁能说我们今天已经穷尽了海洋深处的所有事物?从小得不能再小的微生物,到大得不可想象的庞然大物,海洋包蕴的生命容量对人类而言是一个个亟待破解甚至无法破解的谜题,没有谜题就无法激活人类的想象,没有未知就无法驱动深刻的思考,所以海洋本身的特点和文学的特点是相通的——都承载着丰饶的世相,见证着莫测的命运,包容一切,呈现一切,既宽厚沉静,又悲喜无常。对文学来讲,没有事物比海洋更能激发我们的理想和愿望,没有事物比海洋更能激发人类的创造能力。
——在“新时代海洋文学学术研讨会” 上的致辞
02
“学科传统与守正创新”一直是我们学科、学会包括《丛刊》的传统。自1979年11月创刊以来,《丛刊》以其独特的历史地位和文学使命,成为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权威刊物。从选刊的文章、关注的学术问题,到对文学研究的历史性回顾、对时代变化的积极回应,构成了一种视角独特的现当代文学研究史,这段历史从新时期学科重新焕发活力写起,一直延续到今天,并将不断地演进、奔流下去,这是不断推进学术继续发展的底蕴。
——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年度优秀论文颁奖礼暨 “学科传统与守正创新”《丛刊》编委座谈会上的致辞
03
就诗歌而言,诗无达诂,它是意会而不是言传,是心领神会而不是条分缕析。一首诗歌最怕的就是解释,解释得一清二白,诗歌的韵味也就消失殆尽了。因而我认为,诗歌从来都不是用来研究的,写诗的人也不会按照某种理论去写诗,所以说,诗歌研究最重要的命题,莫过于不断激起读者的激情和热忱。
——在“中国新诗与中外诗歌传统国际学术论坛” 开幕会上的致辞
04
文明互鉴从来都是双向的,具有高度的当下性、互动性、互融性,尤其是具有未来性。在文明互鉴的语境下,经典的双向建构需要充分考虑文化语境的差异,这种差异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经典研究的文化取向问题,二是不同文化语境下经典评价的标准问题。
——在“中国文学经典化与中华文化传播世界汉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致辞
(本文原载于: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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