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丰年——Symphony(交响乐)的谐音。文如其名。在中国,只要涉猎古典音乐的人,无人不知辛丰年。他原名严格,是江苏南通人,作为一名新四军老战士,自1945年开始,他就在军中从事文化工作。20世纪80年代,在好友章品镇的推荐下,辛丰年开始为三联书店的《读书》杂志写专栏并撰写音乐小册《乐迷闲话》,自此开启了有关音乐的文字创作之旅。后来又先后为《音乐爱好者》《万象》等杂志撰写音乐随笔,驰誉书林乐界。他的《辛丰年音乐笔记》被认为是最合适的古典音乐入门读本。
辛丰年
辛丰年曾给自己的定位是古典音乐的“导游人”,他也的确引领了无数爱乐者和读者走进古典音乐的美妙世界。20世纪90年代末,辛丰年的音乐文字成为一代音乐爱好者亲近西方音乐的桥梁,让整整一代古典乐迷饱尝古典音乐之妙。他的文字老辣丰富,在专业性音乐点评以外,兼融各种乐史名家轶事,引领你穿越历史领略音乐,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弦音内外的掌故中。
虽然自幼喜欢音乐,但由于战乱,连初中学业都未能完成,之后只能依靠自学来满足对音乐的喜爱,所以他给自己的乐评专栏起名“门外读乐”。实际上,无论“门内”还是“门外”的读者,对他的文章都十分推崇。时至今日,很多音乐人仍然把他的作品当做入门必读书籍,推荐给想要了解古典乐的新乐迷们。在读者们看来,相比那些晦涩难懂、充斥着专业名词的专著,反而是辛丰年这样放下包袱,在音乐点评外以老辣又简洁的文字,将音乐历史和名家轶事娓娓道来的写作方式,更能让他们快速迈入音乐的殿堂,而不必站在大门外望而生畏。《读书》杂志创始人之一的董秀玉说:“虽然我们把他的文章称为古典音乐乐评,但其实他写的是文化。他写的乐评不是技术性地谈音乐,而是借音乐谈他对文化的理解。”
2023年,是辛丰年百年诞辰,为了表达对先生的纪念,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发行了由严锋主编的重编版八卷本《辛丰年文集》,以及严晓星主编的纪念集《辛丰年先生》。近日,百道网专访《辛丰年文集》主编,辛丰年之子、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听他讲述辛丰年与音乐息息相关的一生。
《辛丰年文集》主编,辛丰年之子、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
重编版的八卷本《辛丰年文集》,在2018年上海音乐出版社推出的六卷本《辛丰年音乐文集》的基础上新增了《书信·随笔》和《莫扎特家书》两卷内容。一直以来,市面上分析音乐的作品有很多,谈论人生的也不少,但辛丰年却把各种内容全部结合起来,写出了最独特又最打动人心的文字。严锋认为,通过阅读辛丰年撰写的这些有关历史的随笔和与友人的通信,能够更好地参照、理解和印证他的音乐文章。“我越来越觉得我父亲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音乐人,并且光从音乐去理解音乐可能也是不够的。”
辛丰年最早的音乐启蒙并非来自于音乐,而是书本。少年时,辛丰年读到了丰子恺先生的《音乐入门》,其中有一个关于月光曲的动人故事,给他留下了十份深刻的印象。“要是我也能听到那么优美感人的音乐该有多好。”怀揣着这样的梦想,还没机会听到真正演奏的辛丰年就这样与音乐结缘了。艺术本身就是想象的体现,音乐与文学皆是如此。以文学为音乐启蒙,让辛丰年在数年后撰写有关音乐的文章时,也采用了这样的方式,把音乐和音乐家、音乐和历史、音乐和社会,以及乐器的一些流变等全都糅合进自己的文字中。
对此,严锋曾是不满的。以前的他更相信那些比较专业的音乐分析,认为音乐就是音乐,是和声、是曲式、也是配器,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父亲那样的“大杂烩”。随着阅历的增加和对音乐理解的加深,严锋的看法渐渐发生了改变。艺术是需要人们走进去又走出来的,是需要连通的。音乐,就是一种把作曲家、指挥家、演奏者、听众连通起来的艺术。通过这种连通,甚至可以把音乐连接到一个更大的时代、更大的世界中去。他豁然发现,父亲一直以来所做的正是这样一项工作,这让他既感到惊喜,又对父亲越发佩服了。
很多人说辛丰年是古典音乐的“导游人”,严锋却觉得父亲更适合被称作音乐的“分享者”。音乐与人之间是存在着某种缘分的,除了听,还需要去理解,才能全方位多维度地接受音乐。文字是提升人们感受的重要途径。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中有一种观点:人类文明很可能是从会“讲故事”开始崛起的。有故事才有想象,当我们把很多东西通过想象联系在一起,就会产生一种特殊的魅力。辛丰年以看音乐故事开启了自己的音乐之旅,又以写音乐故事为更多的爱乐者启蒙,让他们不必在一开始便因为晦涩难懂的专业名词对音乐大门望而却步。
“父亲不是教师、不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更不是什么专业乐评人,他甚至在初二就辍学了。他没听过某些音乐的很多版本,无法进行更专业的分析。这些‘缺陷’反而让他跟读者和听众之间拉得更近。他不遥不可及高高在上。他就是普通听众中的一员。”严锋说。艺术的道路不是直线型的,也不是单一的,它需要从其他方面打开一些窗子,才能继续向前发展。而辛丰年就是那个“推开窗子的人”。
相比起辛丰年这个名字,他的本名反而甚少有人知晓。因此也很少人知道,严格这个名字其实并不是他最早的名字,而是在参加革命后才改的。严格,是严格要求自己的“严格”,辛丰年名副其实。作为一名新四军老战士,他的音乐教育完全是靠自我完成的。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顽强地追求着包括音乐在内的所有知识。他试图去学习音乐、欣赏音乐、理解音乐,完成了启蒙后,又尝试去学习乐谱和乐器。行军途中,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去寻找当地的小学。因为有了小学,就可能会有音乐老师,可能会有风琴等乐器。他紧紧“抓住”每一位音乐老师与之交流,请求他们允许自己去风琴上试着弹奏一番。遇到没见过的乐谱,更是一定要借出来抄写一份。所有的学习条件都靠自己来创造,辛丰年却满怀热情、乐在其中。后来,他被押送回乡,在在砖瓦厂接受监督劳动。一天的繁重工作结束后,晚上他还要坚持读书。这时,音乐就成了他放松身心的出口。拿出小提琴拉上几段萨拉萨蒂的《流浪》和马斯南的《沉思》,悠扬的琴声划破黑暗,带来的是光明的希望。平反后,53岁的辛丰年提出要提前退休,他满怀壮志,要把自己损失掉的时间一股脑给补回来。他买书买杂志,听收音机录音机;在CD唱机兴起后,因为买不起大量唱片,就开始买乐谱读乐谱,在自己的脑海中演奏乐谱。1986年,63岁的辛丰年买来钢琴开始学琴,目标十分明确,就是要增进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和体验。很多人觉得学琴苦,但对辛丰年来说,兴趣所在就无谓辛苦。“要是能让他一天时间全用来弹琴,他肯定要开心坏了。”
后来,辛丰年开始把自己对音乐的心得撰写成文。自己尝过探寻知识的艰辛,就想让别人得到得容易些。他总想要一股脑地将最多的信息塞进最少的文字中,结果只能是“自讨苦吃”。辛丰年的文字精炼老辣又浅显易懂,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需要他不断推敲,一字字“抠”出来。一篇文章,他至少要改三遍,每一遍还要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地抄写整齐,这让他行文极慢。著名编辑家刘绪源还记得,辛丰年交予他编辑的稿件,从一年三四篇到半年一篇,再到写《咀嚼<陶庵梦忆>》时,两千二百字的文章竟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辛丰年对自己严格,对孩子和其他人却很宽容。严锋还记得在他上小学时,音乐老师教唱歌曲,同学们一遍一遍地跟唱都学不会的时候,父亲却拿过乐谱就直接唱了出来。趁着严锋感叹佩服,对音乐也产生了一点兴趣时,辛丰年找来了一些乐器给他学。小提琴、笛子、二胡,严锋全都不感兴趣,“不学就不学了,他可能就换一个乐器给我,问你看这个行不行?要是我还觉得不行,那就算了。”可潜移默化间,严锋也觉得以前听起来有些烦的音乐,似乎也“蛮好听的”。上大学后,周围同学忽然开始对音乐趋之若鹜,觉得音乐是一种十分高雅的东西。年轻人总是相信同龄人更甚于父母。在同龄人的影响下,严锋早年间深埋在心中的音乐种子终于破土而出了。他自学了吉他,开始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之中,对父亲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作为典型的中国家长,辛丰年是拘谨且内敛的。他不擅于表达感情,内心却有着非常丰富的感情。他曾希望能跟孩子一起组建一个小乐队,在他看来,合奏,尤其是室内音乐合奏中,不同乐器和演奏者的配合既是一种音乐的连接,也是一种感情的连接。他渴望着这样的连接和交流。只是碍于条件有限,孩子们也对他当时勉强能找来的乐器毫无兴趣,这个梦想只能搁置了。严锋学了吉他后,曾与父亲合作过一些乐曲,又给他买了很多音响器材,才多少弥补了这个遗憾。
辛丰年不怎么会夸人。严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晚上,父亲已经睡了,他独自练习古典吉他名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的轮指。他始终认为自己弹得还不够好,没想到第二天早上父亲起床后却对他说:“你昨天的那个曲子弹得还是很不错的。”这难得的夸奖打动了严锋,让他意识到,父亲对自己的音乐其实是比较认可的。
“我父亲不但不太会夸人,也不喜欢别人夸他。”严锋读大学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别人居然都对父亲十分推崇。他新奇地把那些夸赞转达给父亲,没想到父亲却生气了,觉得人家言过其实,不该这样夸他。“父亲爱好知识、爱看书、喜欢音乐,他对这些是一种很纯粹的追求,并不是想要追名逐利。”
辛丰年晚年与严晓星成为忘年交。两人先是同乡,后成挚友。严晓星为辛丰年带来了很多外界的新鲜话题,帮他买书、查找资料,也听他讲音乐,讲自己的人生。严晓星在编写《辛丰年先生》时,收录了很多辛丰年家人、友人、读者、评论家评论、怀念辛丰年先生的文章等,都从不同侧面描述了辛丰年的信念、对音乐的执着、对人的关心和对社会的思考,向世人比较全面地展现了先生早年读书交游、青年时期背离家庭投身革命,老来读书著述、文章渐为天下知的人生历程。同时还收入了各时期先生本人或与其有关影像和手迹等图片三十余幅。“从严晓星的书里可以知道,父亲拥有不停的探索一生,他追求真理、追求艺术,他是一个非常有人性的人。”
辛丰年提倡人们能够纯粹地去听音乐。他曾在文章中建议读者:“有决心做一个真心的、动感情的听众,你才能自觉养成严肃倾听的习惯。”这是辛丰年对音乐的重视,是一种认真到极致的态度。辛丰年在听音乐时,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听,一小时、两小时,一点别的事情都不能做。这样的做法在当代人看来,实在是很落后又没有效率。“我父亲是一个单线程的人,他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所以无法适应现在这个多线程的时代。可正是这样的古板,才让他更加纯粹。”
如今人们置身于强大的信息洪流中,碎片化是常态,专注反而成了奢侈品。辛丰年的做法虽然无法普及,但能够带来启发,让人们意识到该如何面对自我。“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有的人去深山灵修,有的人在家冥想,有的人专门空出半小时听音乐。这样的独处对我们的心态都能起到积极的治愈的作用。”
到了晚年,辛丰年又开启了另一个“单线程”任务——读书。他本就是一个最爱读书的人,一直在学习各种知识。可他又总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要看的书太多,时间实在是不够用。变化的时代让辛丰年感到困惑,要如何适应新时代?要如何看待社会?要如何做人?他迫切地想找到答案。于是,他把探索的方向转向历史,希望以史为鉴,找出可用的经验。为了多看一些书,他不得不忍痛戒掉了音乐。在他后期的文章中,曾多次写到对书籍的感情和对读书的迫切。他还集中撰写了一些以“历史中的声音”为主题的文章,可惜最终没能把他对历史的独到见解全部写完。
在辛丰年的文章中,做人、为文、音乐,三者密不可分。正是由于对文字有着兢兢业业的责任心,才让辛丰年这样老一辈的文字工作者赢来了读者的喜爱。文字是永恒的,永远都不会过时。当夹杂着人生和情感的文字组合在一起时,就变成了一个不可替代的辛丰年。
正如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孙国忠所说:“辛丰年的文章及其个性化的爱乐感悟和音乐言说不但不会过时,反而会在今后的岁月中进一步展示其独有的魅力和作用。作为当今中国音乐生活发展进程中一份非常珍贵的‘历史文档’,辛丰年的谈音论乐在记录作者个人爱乐经历、认知和思绪的同时,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爱乐印记,从中可见汉语语境中西乐鉴赏与接受的特色及人文意涵。对我个人而言,辛丰年独具品格的爱乐文字将会时常提醒我,如何在‘音乐学问’之外去感受听乐、品乐、论乐的乐趣和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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