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兄的《孚甲集——吴铭训诂札记》一书即将出版,索序于我,我欣然应允。之所以“欣然”,一是因为这本书就是我向吴铭兄约稿并向出版社推荐的,做好事要善始善终,写序就是圆满的“终”;二是我对吴铭兄的学问很推崇,《孚甲集——吴铭训诂札记》绝对是一本好书,写序就可以借忝附骥尾之机沾光。所谓“沾光”,自然是指沾吴铭兄大名之光。
几年前我和陈剑兄聊天聊到学界中优秀的年轻人,他向我提起吴铭兄,说他的博士论文《广雅新证》不错。陈剑兄眼高于顶,一般不轻易许人,既然如此揄扬,想必一定大好。我于是找来一翻,果然为之惊艳。后来又读了很多吴铭兄发表在“吴铭训诂札记”微信公众号上的文章,越发觉得超群绝伦,不同凡响。看吴铭兄的文章感觉好,连呼过瘾,还如同一个古董收藏家收藏了一件宝贝,既宝爱珍藏,又不甘自专,总是想让别人也看看,一起分享得到宝物的快乐。于是我毅然决定请吴铭兄把他发表在“吴铭训诂札记”上的文章整理出版,让学界和社会上更多人能读到这本书并从中得到收获。试想待吴铭兄暴得大名之日,我这个推荐者是不是还能赚得“伯乐之一”的美誉?一笑。
《孚甲集——吴铭训诂札记》书影
《孚甲集——吴铭训诂札记》一书收录了吴铭兄发表在“吴铭训诂札记”微信公众号和已刊发及在会议上宣读的文章近四十篇。其中以先秦秦汉典籍的词义训释和文本校读为主,也有少部分中古文献和近古文献词义的解读,还有两篇关于来母双声单纯词的研究。纵观这些文章,会给读者一个深切的总体感受,那就是作者头脑清楚,逻辑严密,具有科学综合的语言文字学功底,对古文献的语感超乎常人,加之善于运用精密的检索手段,因此真正做到了识断精审,评判剀切;胜义如云,妙解纷披。
说吴铭兄的《孚甲集》绝对是一本好书,是因为该书还具备如下特点:
1、作者对文本校读和词义训释有清楚和科学的认识。
文中始终强调语言的社会性和时代性,认为文本校读和词义训释要充分考虑语言实际和词汇的历时变迁,指出要深入历史语境,通过文献汇通和大量辞例举证揭示语言真相。主张凡立新说,要做到合于语法、合于文理、合于义理、合于当时语言环境的用字用词习惯,即“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作者通过文中大量的训诂实践,努力践行了以上的认识。也可以说作者文中大量精彩的考证,正是对文本校读和词义训释具有清楚和科学认识的最好注脚。有了清楚和科学的认识作为实践的指导思想,实践就一定会取得丰硕的成果。如书中排在最前的两篇长文,即《读王念孙〈史记杂志〉札记》和《读王念孙〈汉书杂志〉札记》,既肯定了王念孙以丰富的举证和强大的逻辑取得的校勘成就,同时也以更先进的手段,尤其是更丰富的辞例比勘和更全面的语料考察,指出了王念孙的一些如忽视词汇的时代性、以今律古、过于依赖语感和类书等问题和为屈就己说而剪裁材料,甚至掩盖、歪曲语料原貌的错误。特别是指出的为屈就己说而剪裁材料,甚至掩盖、歪曲语料原貌的问题,真可谓“诛心之论”,这让我们看到即使如王念孙这样的大学者,也偶尔会因对自己的发明发现难以割舍,做出不惜让材料屈就己说的“自欺欺人”的举动,值得后人警醒。
2、作者的文本校读和词义训释的方法立体全面。
作者在校读文本和训释词义时,除了充分运用形音义的综合分析并注重异文、对文、词义搭配、押韵和用当今最恰切的词语加以对照等方法外,还从语言层面进一步深入到历史和文化层面,从更立体的角度观察语料,用更全面的体悟理解文本,故得出的结论常能出人意表,切中肯綮。词汇从来都不单单是语言的问题,具体语境中的词汇背后藴含的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常常被语言学家所忽略。而作者在这方面做得很好。如《读王念孙〈史记杂志〉札记》“北迫、内措”条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理解文意,“其地狭以泄”条从历史地理角度分析词语,《读王念孙〈汉书杂志〉札记》“右与”条加入文化环境和政治话术的考量,《汉代“象载”解——兼释〈郊祀歌〉“瑜”“俞”“揄”》运用天文学知识对“象载”的“天体运行”含义和“德信”二星的考释,《〈史记〉“狱市”义与曹参“勿扰狱市”思想辨正》一文批驳以往将“狱市”的“市”理解成“市场”之“市”,并以此作为市场经济贸易的语料加以使用的错误,指出据上古“狱、市”相关用法的语言内部证据并辅以曹参所在的汉初的历史语境证据,得出“狱市”是用关押审讯之“狱”、行刑示众之“市”这两个刑狱体系中的重要设施指代整个刑狱法治,“勿扰狱市”反映的是“约法省刑”的政治思想,“狱市”跟市场经济贸易没有关系的正确结论等。这种时刻充分兼顾到词汇的历史文化信息的研究方法,值得学界效法和发扬光大。因为作者考证方法的立体全面,所以会产生举一反三,缀玉联珠的效果,如《宋闵、商纣故事与“靳”“矜”杂说》一文从“靳”“矜”两字的解读出发,触类旁通,左右勾连,顺流而下,迤逦漫衍,居然分出了十二部分,解决了很多词义训释和文本解读的问题,类似当年唐兰先生考释出甲骨文中的“斤”字并据此连带解决了甲骨文中一系列以“斤”为偏旁的字一样,快何如之!
3、作者善于在训诂实践中总结经验,归纳认识。
如反复强调不能轻信类书,指出类书引文的随意性和只求意之可通而不避删易改窜的弊病;提醒研究中对“同训异义”和“异训同义”现象的考察和关注;从传播接受角度指出文本和词语改动中“罕见者被改为常见者的可能性较反向修改要大得多”的规律;揭示“行文自注”的特征;指出不能据外族译名论其族名的最初理据,但可以从中窥见译名时的两族关系;怀疑“榜、笞、立”三刑是按造成的痛苦与伤害程度由重至轻排列,榜、笞、立三字古韵分属阳声、阴声、入声,听觉感受上也由强至弱;指出跨越时代的同源系联主观性太强,说服力不足;语词考证须以同时代及前此的文献为主要依据,后世语料只是点心,当不得主菜,等等。这些经验和认识都具有相当的指导意义和启发性,值得学人时刻留意,再再深思。
4、作者通过考证萌发的一些议论,值得引为戒律。
如:“所谓‘皆可通’反映了某些训诂弊病——依赖故训,依赖语感,缺乏举证精神。此字有此训,此训代入句中能够说通,这就堂堂然成了一说。对最重要的,此字此训古人是不是这么用的却不关心。以这种方法做训诂,不免真理日远,谬种浸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所谓公案、聚讼大抵如此,今人所倡‘新说’‘心得’者也十九于此道得之。”还如:“采择故训,当了解其适用范围,不能生搬硬套,任意引申。师法段王,当学习其实事求是之精神、排比列举之方法,而不是尊奉其具体结论以为确不可移,须知当他们有时忽离了那精神与方法,具体结论亦不免有误。”这些议论都深厌我心。作者在文中经常引用出土文献尤其是秦汉简牍帛书材料,但对这些材料始终抱着审慎的态度,如谓“我们推翻旧说的目的应该是要解决其中不通,使合于语法、合于文理、合于语言的社会性,是为了求真而非求异,更不能是为了虚增某新文献的价值。出土材料并不因其古而天然正确。仅凭一二古文字就率尔破旧立新,以通为不通,舍大道而从小径,徒增臆说,非所当为”,这段话乃肺腑之言,有“箴膏肓,起废疾”之效,令人警惕。
5、充分占有语料,善于利用文献检索是作者的法宝。
作者曾在文中说:“古人得书不易,查检更难,往往依赖记忆,博学如王念孙亦不可能跳出历史的限制。王氏校对《汉书》,除了版本之间的互校以外,多依赖与《汉纪》及类书引文的对读,然后通过学识或常识按断之,许多结论单看起来都能言之成理。王先谦作《汉书补注》对于《读书杂志》的结论大多照单全收,鲜少作重新论证以定正误。因为他的研究方法与占有资料并不能超越王念孙。”“今人再读《读书杂志》,当将王氏这些结论放到历史语言环境中,与更多古代文献进行系统性的对读,从而为其中一些提供更坚实的证据,而让另一些暴露出致命的缺陷。这不是厚责于王念孙、王先谦,而是掌握更多语料以及文献检索便捷技术的今人须当有更开阔的眼界,对前贤的判断进行科学的验证,知其所以是,知其所以非。若盲目接受,不知审辨,那才是失礼前人。”所言极是。《孚甲集——吴铭训诂札记》一书体现出的对语料的充分占有和对检索的灵活运用,让人印象深刻。尤其利用各种互见、互文、同义、近义和各种词语搭配组合进行的检索,让人感受到了e考据时代最新科技给学术发展带来的强劲助推力。
因读吴铭兄的书不细,虽然絮烦如上,仍恐挂一漏万,更怕有佛头着粪之讥。好在书即将出版,届时读者自可籀读寻绎,感受获益。
《孚甲集——吴铭训诂札记》书影
《孚甲集》的“孚甲”二字,吴铭兄已在后记中解释,乃种子破壳发芽之意。我的这篇序写在春天,与书名“孚甲”的藴意正合。在此希望吴铭兄的学术青春犹如春天破壳发芽的种子一样,不断孕育成长出茁壮的果实。也希望在《孚甲集》之后,我能接着向出版社推荐吴铭兄的《某乙集》《某丙集》,直到《吴铭学术全集》。
是为序。
刘钊
2023年2月于上海书馨公寓索然居
作者:刘钊
来源:百道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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