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茱茱
2012年09月19日 来源: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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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30年代,宁波人苏青到上海,晚清开埠后的十里洋场怒马高车,摩登气派。海派文人在华洋杂处的异域盛景里应运而生。半世的悲苦与风华,转眼都幻作了秋风浦雨里的海上花。
80年代末,十八岁的毛尖从宁波到上海读大学,百乐门的霓虹光鲜大不如前,国泰电影院还在,时髦女郎依旧踩着高跟鞋踏过淮海路的橱窗。毛尖在华师大念完本科、研究生,如今留在那里教书,丽娃湖畔的每一寸土地她都走过。胡兰成说:“宁波人是热辣的,很少腐败的气氛,他们只是喜爱热闹的、丰富的、健康的生活。”他说的是苏青,毛尖也早以上海人自居,直到见到她本人,方才领会热辣与丰富为哪般。
祖父起的名字,衬极了毛尖,瘦瘦小小,剪短了头发,人堆里不多话,素静时嘴角微翘。开了口语速便快得像一把小型机关枪。这次来香港参加城大文学节,聊到《春娇与志明》,毛尖说:“把大陆人拍得太傻逼了吧。好多报纸让我把彭浩翔骂一骂,我也不愿意,我们在大陆也会说河南人、安徽人,上海人更是一天到晚被骂的,但我们内心不那么紧张,因为觉得在共同体里面。某种程度上来说彭浩翔也是没把大陆人当外人,骂他一顿就严肃了,用恶搞的方式消解掉也好,这也是后现代文化蛮好的地方。”
市井里的恋恋风尘
毛尖顶喜欢上海,光怪陆离又热气腾腾,最适宜滋养她这样的女作家:兴致勃勃生活、兴致勃勃写作。她揶揄自己是小市民,喜欢藏污纳垢、喜欢坏人坏事。在她眼中,上海人的好就是上海人的坏,“所谓海纳百川和藏污纳垢,那是一体两面,谁也离不开谁。龙应台讽刺我们,啊,上海男人。但宝爷就会以一米九的身高,笑眯眯出来说,啊,我就是那个帮老婆洗内裤的上海男人。”毛尖是新上海人,站在举世瞩目的魔都边上,她惊呼:“永远在发生这么多事情!好事坏事永永远远,对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来说,还有比这个更好的现场吗?”
这股贪恋市井喧哗的劲头,叫人不得不提张爱玲,毛老师显然不想和祖师奶奶攀亲,“免得连累别人”。只是她跟“张爱玲的当代男友”陈子善同在一个学校工作,一段“人鬼情未了”近在咫尺,也就当张爱玲是自己人。二十四岁的张爱玲在她笔下是“热爱打扮,热爱出名,热爱甜食,热爱上海的女孩”。隔了半世纪,上海人依旧有着干脆的世故,像张爱玲说的,“有一种奇异的智慧”。说起海派文学,毛老师倒不愿意特别强调派系之分:“当年的历史现场太复杂,京派海派这些概念在当年就不准确,今天就更不知所云了。”
不管她认不认,字里行间还是会辨认出沪上文学的体迹。毛尖文章好看,下笔犀利畅快,从《万象》到《上海壹周》,多少沪上男女一期一会,就是为了追看她的专栏,乃至追摹文风的也大有人在。“你说的犀利畅快,我理解,大概就是指不按传统理路出牌,再加上口无遮拦,很不高雅。用今天的网络语言,就是吐槽能力比较强。”的确,毛尖骂人掐着分寸,掉书袋掉得不落痕跡,不会叫人敬畏出一身冷汗。刘绍铭讲:“我看到从文字组合出来的毛尖小姐,俏皮、乖巧、风趣、幽默。经营意象,时见匠心。讽喻世情,软硬兼施。”张小姐见了大概也要插一句:哦,到底是上海人。
毛尖文字是中性的,文如其名,有热烈读者来信,开篇就道“毛尖先生”。外祖父爱喝毛尖茶,又以为是男孩,出生前就起好了。她打小被当男孩养大,自觉豪气勃发,不愿示弱,写起文章来也奕奕生风,露出几分奥斯丁的遗风。谈到英国文学,那几乎是毛小姐的初恋:“本科学的是英国文学,奥斯丁笔下的草坪、达西和伊莉莎白,简直就是"最好的生活"。当然,我后来改学中国文学,受鲁迅和中国传统文化影响,多少也觉得奥斯丁是有一些"遗毒"的,但初恋就是初恋,永远不能也不会真的去摆脱她。”
虽然不愿沾染“小女人写作”的污名,毛老师也有伤感的时候,丽娃河畔的八十年代,是她牵肠挂肚的软肋。“那是思想喷涌的年代,有那么多新鲜的事情每天冒出来,老师上课不会用教科书,每个人都急于有很多东西教给别人。那时候一篇长篇小说全国人民都读的。那个时候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白皮书啊,挺厚的,一个晚上得三个人看完;那个时候人好像对崇高的、真善美的东西有一种追求。”所以当她坐在讲台下听王蒙用英文演讲的时候,她只会怀念《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叫当年的他们,“有勇气像林震那样说话”。
批评可以是一切
文章憎命达,比起苏青和祖师奶奶,毛小姐显然要幸运得多。用宝爷的说法,毛尖老师的人生道路上,脚下有玫瑰,天边有彩虹,晚上有饭局,哪有空搭理王佳芝这样的薄命红颜。毛老师饭局的确多,横竖离不开沪上文人,小宝、陈子善、孙甘露、陈村、陆谷孙……一众人聚在一起,抱团取乐,讲得最多的当然是段子。毛老师热爱热辣辣的段子,不等凉了当晚就顺手织进文章里。沪上柳叶公子陆灏算是带她出道的人:“他办万象,让我写文章,写什么样、多少字,有点像订货的人:一个皮鞋,底、皮毛或者花纹,框架都订好了。”离开了定货人,毛尖写文章已经得心应手。对她而言,体裁的划分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或诗歌,而是单纯的字数之分,八百字或两千字就是不同的体裁。专栏的习惯养成了也有短处,字数限制了问题的深度,叫人责其油滑。“这也是自己需要警惕的事情,但是媒体时代很难避免,包括现在写影评,短的也越来越少了,希望能够持续往前推进。”
曾几何时,毛尖竟被封为“小资教母”。宝爷说了,毛老师是“华人女界里第一个看过一万部欧美经典影片最年轻的教授”。恋光影、赏风月,一头扎进不知今昔何年的幻境乐土里去,待到儿子王子乔出世,她猛然“对世界有了责任和要求”。“在今天,批评将承担起历史上所有的文学任务。我说"所有",是有特定语境的,小说永远会有,影视永远会有,但是在这个时代,批评已经突破了过去的批评限定,就像网络已经不仅是资讯的天地,网络成为生活本身,批评也可以是一切。”
两地书
90年代毛尖来香港读博士,董桥说:“黑白片老香港,眨眼不在了,真对不住毛尖。片子里南来那许多学人文人艺人全走了,香港多萧飒。上海怕也不是战前战后的老上海,两地似乎单薄了。”初来香港广东话听不懂,报纸上虽然中文字,竟然不认识。一切都按规章制度,井然有序,人与人之间关系西化。而科大三年,毛尖都是在图书馆度过的,自然忘不了感激科大的影像资料室。她上一年去了哈佛做访问学者,写出来的美国见闻也篇篇带刺,嘴上怨的是波士顿的平淡无趣,心里念的都是大上海的热火朝天。站在车水马龙的洪荒里,毛尖是志得意满的小市民,“过平常日子,大概是最激烈的爱情宣言”。所以她要深情款款地写:“本雅明说,在一个驼背小矮人身上,我们的爱情莫名地降落下来。是真的。”
同一时分,香港报纸也闯进一个毛尖,身在香江,眼望黄浦,《信报》专栏“上海通信”,一写多年。十五年过去,再念起香港,所有的污点都变了清白,说起香港的老牌文人,她说认识的不多,“罗孚先生算吗?刘绍铭先生、林行止先生、郑树森先生、郑培凯先生,他们都是香港文人,可他们一个都不老,再看李欧梵老师,每次在他和师母面前,我就觉得,青春是他们的。”
人人确然正在被巨大的虚无感吞噬。“我能做什么呢?无非是把专栏写好,把书教好”。她努力不叫虚无感主宰,“我相信,当狄更斯写《双城记》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个"最"时代;当托尔斯泰出走的时候,他也会有虚无感,所以我总想,这绝不是最坏的时代,尤其,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坏怪在时代身上。或者,就用堂吉诃德的信念来抵御吧。”
或许还是董桥说的:“将就将就岁月还是灵清的。”
作者:茱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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