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手记】《深夜的蚕豆声》:雪漠最新作品,2016年4月出版。十九个在中国西部大地上发生过的男人、女人故事和生灵、信仰故事。一本书读懂丝绸之路,读懂西部人,读懂你的命运之路。
《深夜的蚕豆声——丝绸之路上的神秘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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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作者:雪漠
出版时间:2016年03月
新疆爷:守候爱情的老人
引子(节录)
《新疆爷》是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1993年的某个夜里写成的。
那天夜里,整理采访录音,我一下就想起了风中的新疆爷。我想起他暖暖的笑容,想起他空荡荡的衣袖,他的衣袖在风中一下下荡着,勾勒出了他的瘦。不知为啥,看到他的身影,我有一种莫名的心痛。也许因为,我知道这个美好的老人,终将消失在岁月的风中吧。我想挽留他,也想挽留这段美好的故事。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中,这部小说喷涌而出了。小说写出的,是我对一个老人的记忆,也是我所见过的最浪漫的爱情故事。没有鲜花,没有情话,没有朝夕相对,没有耳鬓厮磨,但守候了一生。别说习惯了功利文化的城市人喜欢他,我也很喜欢他。又有谁不喜欢一个干净美好的老人呢?看到他的笑,再坚硬的心,也会化了。所以,我理解你。我理解你为啥为了他远道而来。这样的气息,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少了,这也是我写他的另一个原因。我想为世界保留一种东西。
新 疆 爷(全文)
新疆爷开始收拾摊子。天还很早。太阳刚刚转西呢;那颜色不红、不亮,像块掺了奶水的冰。有丝风吹来,卷着黄土,卷着落叶,凉飕飕的,已带了深秋的味道了。新疆爷收拾完果子,又收拾鸡蛋。说是摊子,其实不过两个提筐,两块硬纸板。一块上垒一堆果子——软儿梨,一捏软软的,薄皮,一包甜汁儿透心凉,能清咳呢;一块上放一堆鸡蛋。就这些。摆起来容易,收起来也容易。果子是趸来的,四角一斤,他卖四角五;鸡蛋是零收来的,两角钱一个,他卖两角二。挣钱嘛,不多;糊口嘛,够了。
收拾完,新疆爷提了筐子,往村东走去。他的个子高,又瘦,影子很长,一扫一扫像个大蜈蚣在爬。有人问,新疆爷,哪里去呀?许多人望他,眼睛里有水光,哗哗哗闪。她家。新疆爷说。那人不再问“她”是谁,却说,给钱去?嗯。新疆爷答。给了钱能换着干个事吗?一个人问,别的人笑。新疆爷窘了,想绕过去。几个人却围住了他,能吗?新疆爷咧咧嘴,放下篮子,捶捶腰,说,胡说啥哩,我老呀老了。人齐笑。一个说,老了?拧成个绳绳也能干咧。一个说,器皿是不行了,手总行嘛,摸摸也成呀,解馋嘛!新疆爷不再理睬,提起篮子,三蹿两蹿,像兔子。
不干一回,太冤枉了呀。众人齐笑。
新疆爷的脚步很急、很乱、发飘,心有劲,腿无力,不几步就趔趄了。于是驻足,喘气,篮子又放在地上,又直身,捶腰。却听得一个娃儿问,新疆爷爷,哪里去呀?
新疆爷露出了笑,脸上闪出了童颜,他不答娃儿的问话,却从篮子里摸出几个果子,说,来,我的娃,爷爷给你果果。
娃儿拿了果子就吃,一边吸咂,一边吮指头上的果汁。新疆爷笑眯眯望娃儿,不自觉地拌动着嘴,仿佛吃果子的不是娃儿,而是他。
宝宝,你怎么又吃新疆爷的果果了……新疆爷……再别惯娃儿们了,你也要,他也要,三给两给,你个小本生意……咋成呢?一个红脸汉子说。
新疆爷笑笑,说,不咋的,不咋的,娃娃们嘛……我一个孤老头,一年两件衣,一天二顿饭,够了,活人了世嘛,够了……你忙着,我走了。
不进去坐一坐了吗?
不坐了,不坐了。
她家很破,后墙皮脱落了,一块一块的,像害了牛皮癣。她在填炕,身上灰多,脸上也灰多。见了他,放下木锨,拍拍身上的土说,来了。新疆爷说来了,就进了屋子。屋子暗,纸糊的窗子不透光。炕沿上有个红眼老汉在抽烟,拿麻秆就油灯上燃着,放烟锅上,一吸,火进了烟锅,烟出了鼻孔。见新疆爷进来,他便挪挪身子说,来了。新疆爷说来了,就蹲在地上的条凳上,凝成块石头。
今年收成又不好!红眼老汉说。
今年收成不好。新疆爷说。
明年咋着呢!
就是,明年咋着呢!
这日子,唉……
就是,这日子……
她进来了,拍着身上的土。望望新疆爷,问冷吗?新疆爷说不咋的。女人说该穿主袄了。新疆爷说该穿了。女人说你的被窝该洗了。新疆爷说该洗了。女人说明天铲菜呢,后天洗吧。新疆爷说后天洗。
红眼老汉说,明天洗吧,菜我铲。这骚天,说变就变。
女人说明天就明天。
新疆爷掏出一把角票,说,就这些,这几天,买东西的人少。就这些,先用吧!你们老两口,该置个衣裳了。丝丝缕缕的,人笑话哩。新疆爷把钱放在炕上,说,我走咧。
女人说,吃饭吧,我就下面。
新疆爷说,不咧,我还去打针。今日个,有些伤风。
女人说,该穿主袄了。
新疆爷说该穿了,提篮子,出了门。女人没送。老汉也没送。
在屋里蹲热了,一遇凉风,鼻头痒了,打个喷嚏,怪响,鼻腔里似有小虫在跑。真该打针了,新疆爷耸耸鼻头。这伤风,说来就来。他想。还是少害些病吧,这年头,害不起。不过,害了也就害了,没啥怕的。新疆爷很响地打个喷嚏。
王大夫屋里人不多,两个男人,一个娃娃。摸一个果子给娃娃,坐下。新疆爷估计那两个男人又说摸呀干的那些话。可他们也没说啥,只望了娃儿的嘴咽唾沫。新疆爷想,大人,不给了,给了,没治了。真没治了。可一个男人从篮子里拿了果子,另一个也拿了。新疆爷就说,吃吧,吃吧,这软儿梨,泻火呢!
见王大夫望他,新疆爷说,打一针,就青霉素吧,别的,不认。
王大夫就笑了,伤风了,也不识闲,又去嫖风,要脱阳呀。
新疆爷脸红了,说,你怎么也胡说呀,王大夫。他们,大老粗,由他嚼去。你,一个文字人。
真没干啥?王大夫不笑了。
哪呀!能吗?人家成了人家女人,缺德哩!新疆爷鼻头上有个汗珠,活人,得讲个义气。
王大夫边号脉,边望他,本来,是你的老婆。干了,也没啥的。
本来是……本来是……新疆爷嗫嚅着,脸灰了,把鼻头上的汗珠也灰没了。抓兵那年你十几?
二十。
真结婚第二天?
嗯。
真从新疆跑回来的?没坐车?
嗯!
新疆爷懒得多说话。问了不知几百遍了,你也问,他也问,不嫌烦的。明摆着的事,谁都问。那年二十,还是十几,记不清了,很远了,隐隐约约了,像梦。只记得新疆远,去的时候,没法子,人多,也没拿绳子捆。抓兵,你以为真抓呀,从新房里拉出来,就进了军营。走啊,走啊,不知几年。人说到了新疆,新疆是个啥地方,不知道,只想媳妇。模样儿都没看清呢,但那是他媳妇。于是就跑。前几次没跑成,给打个半死。第五次跑成了,就来了。多远?他也不知道有多远,白日跑,夜里跑,醒着跑,梦里跑,就跑回来了。跑了几年,也许一月,也许一年,谁知道呢,管这些干啥。回来,媳妇嫁了人,是哥哥卖的。养活不起。以为他死了,就卖了。卖了就卖了。成了人家媳妇,没钱赎,就这样。人家也殷实着哩,媳妇跟了,不受罪,就这样。有啥?老问,老问,不嫌烦的。
王大夫取了针管,要皮试。新疆爷说算了,老打。再说老皮老肉了,它青霉素还能咋样。王大夫说不行,新疆爷只好伸胳膊。
你真冤,娶个女人只睡一夜。王大夫说。
新疆爷笑笑,心想,一夜都没呢,那夜她来红。
没怨你哥?
活人了世嘛,怨啥?
为啥再没娶?
活人了世嘛,娶啥?
新疆爷眯缝着眼,望望窗外的天,望望天下的树,黄叶落下来,在秋风里飘呀飘的。他的脸像木雕,仿佛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
王大夫看看他胳膊,就叫他解裤带。新疆爷褪下裤子,露出两瓣尖尖的屁股,说,往肉上扎,前次,扎进骨头,疼了好几天呢。王大夫笑了,你哪有肉啊,一提皮,三寸长。该加点营养了,不要有几个,就塞给人家。成别人的女人了,管她干啥。新疆爷不说话。王大夫又说,那事儿,不能干太勤,勤了伤身子。新疆爷说你又来了,一个文字人……王大夫便瘟鸡样笑了,一手提起屁股上的皮,一手拿针管,下扎。新疆爷说这下扎肉上了,稍微疼。王大夫又笑了,像兽医拍马屁股那样拍拍新疆爷尖尖的屁股,起来吧,别戳坏床板。新疆爷哎哟一声说,你又拍疼我了。王大夫说,哟,成铜钟了,一碰就响。
进了家门,放下篮子。篮子明显变轻了,新疆爷有些心疼,知道这几天的光阴又白熬了。但他晃晃脑袋,便把心疼晃没了。活人了世嘛,算那么精干啥。他想。
家不大,土炕,土炉,牛肋巴木窗,椽子给烟熏黑了,墙也熏黑了,窗上的纸泛黄了,屋里黑。黑了好。他不喜欢太亮。黑了像家。门一关,啥都到屋外了。只有他在家里。这时,他心里便有温水一样的感觉了。家真是好东西,风也遮了,雨也挡了,也没人问那些混账话了。他怕人问。几十年了,忘的早忘了,一问,忘了的便回来了,盛在心里,晃呀晃的。
新疆爷捅捅炉子,淘个山药,在案板上切山药棒。山药好,一滚,就烂了,舌头一压,就能往嗓门里送。牙齿早溜光了,别的菜,费劲。也没用,消化不了。山药切粗一点,容易烂,筷头儿好夹。手倒不抖,但越来越不灵便了。
一个山药没切完,案板就没多少空处了。这案板五寸方圆。几十年了,就用它,习惯了。果木真是好东西,咋切,也不下木渣。陈木匠要他添个案板。添啥,一个人,够了,几十年了,别人家的案板换了一块又一块,他只是自己的这块。果木真是好东西,用了几十年,只是稍薄了一些。薄了好,分量轻了,虽是巴掌大小的一块,可重。老了,轻些好。
切完山药,看看炉子。这土炉,好用,一会儿,火焰便上来了。放上小锅,取过油罐,用筷头上扎几根布条的油褡子在锅里闹几下,他便闻到了很香的油味。是胡麻油,胡麻油好,香,比菜籽油香多了。可没有胡麻油的时候,菜籽油也香到脑子里去了。菜籽油没了呢,不用油也好,有面和山药呢。也好。除了六零年那几年,山药呀啥的倒没断顿。六零年断顿了,有苣苣菜呢。也好,反正他活下来了。多少人饿死了,他活下来了。真好。没大病没大灾地活下来了。真好。活人了世嘛!
山药入锅的声音真是好听。屋里静,除了自己和自己说几句话,少有啥响动。山药入热锅声,真好,比这个机那个机里的女人声好多了。当然,那女人声也好。不过,新疆爷爱听秦腔,爱听满嗓子噎个声音的乱弹,过瘾。没买个收音机,听不到乱弹好几年了。不过,这嗞啦声也挺好的。遗憾的是响的时间短,吱啦一阵,就得加水。
水盛在一个坛子里,它原是铺子里盛酱油用的,酱油卖完了,他便用十个鸡蛋换了来。也是几十年了,要是人,早引了一大群儿子呀,孙子呀的;坛子不,坛子和他一样,几十年了,老那个模样,也没生下个小坛来。坛口油黑油黑的,不大,有小碗口粗细。坛身也不大,盛不了多少水。新疆爷用个盛油漆的小桶到涝坝里提三回,它就满了。够了,这些水能用三天。人一老,吃得少了,喝得也少了。年轻时,一坛水能用两天;再年轻时,能用一天。新疆爷就是在用水上发现自己老了的。老了,老了,真老了。他忽然想到戏文上有这么一句话,后面一句是,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老了怕什么,是活老的,又不是叫人偷老的。也怪不了别人的。只觉得一辈子真快,一晃,就老了,做梦一样,不明不白的。老了就老了。是活老的,谁也会活老的。
新疆爷舀了一缸水。每顿,都这么一缸,是小缸,一缸大约一碗水。够一顿了。这小缸儿整天漂在坛中的水面上,悠呀晃的,好自在。小缸也用了几十年了。无耳。无耳好。它原本是有耳的,那时,就放在炉子上熬个茯茶呀啥的。后来,叫那只白鼻梁小猫一碰,就骨碌碌掉地上了,掉了漆,掉了耳,就成现在的模样了。这模样也好,能进出坛口舀水,别的东西像碗呀啥的不成,进不了坛子,只有这无耳的小缸好使。世上的事情难说得很,有耳有有耳的好处,无耳有无耳的用处,很难说哪个用处大些。啥不是这样呢?
新疆爷捉住拴在缸上的小木棍,舀了一缸水,很利索地提出坛外。这小木棍是个学生娃给拴的。原先,没有小木棍的时候,他便揸开五指,撑住小缸内壁,斜倾,注水,慢慢把小缸引出坛口。几十年了,都这样。后来,学生娃在缸上钻两个小眼,穿绳,拴棍,提水时手就不用进坛子了。他觉得改革了的小缸挺好,但也没觉得没改革的有啥不好。
水一倒进锅,就让它滚去吧。新疆爷要和面了。他取过那个大碗。就是那种青瓷大碗,市面上早不见了,厚,重,结实。结实的东西就多用,吃饭用它,和面也用它,倒省了买那专门的和面盆了。他往碗中舀勺面,注水,伸三指,捏,团,不几下,就成拳头大个疙瘩了。用手捏捏,放案板上拍拍,成饼状,用切刀,一下一下地,切成长条,取一条,双手搓成细条。吃稠饭,下长的,吃清的,揪成短的。
几十年了。
老是老了,真老了,吃了稠的,不消化,就吃清的。清的好,汤汤水水的,舒坦。舒坦不用花钱,搬个小凳,看星星,望月亮的,舒坦。日头爷升了又落了,树叶儿绿了又黄了,谁也没有把新疆爷的舒坦抢了去。
黄昏降临了。
那黑颜色来得慢,三慢两慢,新疆爷的饭就熟了。端了碗,坐门槛上,用筷子夹点面条呀啥的,施舍一下鬼神,就吃。那声音是极响的,唏溜唏溜,碗里冒气,头上也冒气。面前的碗里,盛着同样的饭。这是他为一个朋友准备的。那是条黑狗。此刻,它正从村东头的女人家款款而来,踏着淡淡的月光,印一路梅花。等它不声不响地吃尽碗中的饭后,就沉默着同他交谈。这是新疆爷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他忘了自己,忘了狗,忘了村里人。
关于《新疆爷》的对话(节录)
新疆爷选择这种生活,是为了感动世界吗?
不是的,新疆爷是活给自己的,他不是活给别人看的,他喜欢这样活,觉得人活一辈子,不用死命地争些什么,只要静静地活着,守住自己想守的东西,就是一种幸福。你如果问他为啥要守住这个东西,他是说不出的,任何一个有所守候的老百姓都说不出。因为,这种坚守是没有理由的,坚守本身就是理由。所以,质朴的新疆爷们不去争,从不给自己借口,贪婪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面对生活对他们的一切拷问,他们会要求自己活出人的高贵,守住灵魂的尊严。新疆爷的尊严,就是守候爱情,做一个不怕寂寞,甚至享受寂寞的人,他会守住这个东西,随顺命运中迎面而来的一切。这时,他就有了自己的从容和坚定。而这个不可动摇的东西,也会成为他灵魂的支点,只要这个支点没有倒塌,他的灵魂就有尊严。所以,坚守一种精神,是新疆爷们活着的理由,也是他们安心坦然的理由。个别学者以为农民没有灵魂,这是一种错觉,老一辈的西部农民不但有灵魂,而且他们的灵魂非常强大,这是很多比他们富有无数倍、聪明无数倍的人不具备的。所以,生活无论多么艰难,他们都非常快乐。你也许看过莫泊桑的《羊脂球》,你是否记得那个在大家的劝说下放弃坚守的可怜女子,你读懂了她在妥协后的痛苦,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尊严的倒塌,就是从放弃灵魂的坚守开始的。西部虽然贫瘠,但了解西部的人,总是对它肃然起敬,原因就在于这种不妥协、有坚守的文化,它是这块土地的灵魂。所以,西部大地哪怕再沧桑、再焦黄,也是一块值得尊重的土地。你到了这里,就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大力,它能横贯你的生命,让你为之震撼。
“文革”“破四旧”时,把西部人的祖先观念也给破坏了吗?
肯定会有影响,但很多人家里还是供着祖先,祖先意识并没有消失。但相对过去来说,肯定要淡了。到了这个时代,很多传统都淡了。所以,我希望我的小说能及时地定格一些东西。
所以,你定格了这些西部老人。
是的。但我更想定格的,是那个时代的西部文化。我笔下的这些老人,都代表了西部文化的一种基因,比如,新疆爷代表了一种很美的守候,它是西部最美、最干净的一种精神,也是当下社会最陌生、最不能理解的精神。它充满了童话色彩。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色彩,我身上就有了一种堂吉诃德的味道。我也常说我是堂吉诃德。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聪明人,能为世界贡献一个堂吉诃德,我也觉得很开心。
新疆爷为什么要守候一段没有海誓山盟的爱情?
新疆爷守候的是爱情,更是自己的心,是自己心中的一点美好。这种美好是超越功利的,它没有任何理由。在和妻子结婚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种东西,也许是一个男人的责任感,也许是一个男人从孩子到成年人的蜕变,也许是两个生命被连接在一起时的温馨。在那个瞬间,真正的爱情萌发了,他想保护那个女人,让那个女人幸福。你如果想一想,新疆爷那么随和的人,竟然那么激烈地反抗了命运——他被抓兵到新疆后,还是奋不顾身地逃回了家乡——就会明白,这种心情对他有多么重要。你也会理解,当他伤痕累累地回到家乡,发现妻子已经被哥哥卖给别人时,他那种失落的心情。但新疆爷宽恕了一切,西部文化的超越智慧告诉他,面对自己无法控制的一切,他只能接受,守住自己的心,此外的一切,都会很快过去。于是他守住了爱情,消解了欲望,让自己能无怨无悔、无求无争地过一辈子。他定然有过纠结,有过挣扎,因为他不是天生的圣人,他看到自己所爱的女人跟另一个男人组成家庭时,他心里也会不舒服,但是,对美的守候,会让他消解一切负面的东西,还给自己一份安详和知足。也许,这就是他能守候六七十年,一直觉得生活很美好的原因。这份心情,其实没有任何理由,完全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向往,它是非常感性的,是一种在内心深处涌动着的爱。它会软化你的心,消解你的欲望,最后,你也就没有了自己。新疆爷就没有了自己,所以,他爱的女人对他怎么样都没关系,即使把他给忘了,也没关系。爱是他自己的事情,守住了爱,也就守住了他向往的美。
这个世界能理解他吗?
很难说,只有同样向往美的人,才会真正地理解他。但理不理解都没关系,他都会那样活。因为他是活给自己的,不是活给世界的。小说中也写了,人们总是开他的玩笑,说他跟女人之间有故事,这种玩笑当然是半真半假的,这至少说明,人们不相信他的守候是完全没有回报的,更不相信他会一直照顾一个早就不属于他的女人。但选择是新疆爷自己的,他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就要接受人们对他的各种揣测。对于新疆爷来说,重要的不是人们怎么看,而是他能不能一直守候下去。
假如你明白了新疆爷的心,你也就明白了西部文化中最伟大的一种精神。新疆爷虽然没有大力,没有那些惊天动地的行为,但他战胜了自己。在无始无终的时空中,有一个人为了守候一份爱,战胜了自己,孤独而快乐地活了六七十年,然后坦然赴死,这是一个充满了诗意的故事,对吗?
(本文编辑 思敏 eli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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