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俞晓群专栏】读到这里,我的泪水几乎奔流下来。我之所激动,并不仅在鲍曼论说的内容本身,还有另一种力量的存在,冲决了我的情感堤坝。那就是鲍曼一干人马,他们对于人类社会做出如此细密、坦率和诚实的思考,这样的态度,既是一种生命活力的表现,又是一种社会形态生生不息的基础。
安徽省滁州市新华书店-滁州购书中心供图
“全球化”是一个时髦的词汇,它充满了褒义,充满了诱惑,充满了想象。通常人们看到这个词语,往往会想到:自由、平等、地球村、经济繁荣、消除差异、资源共享,甚至是一次全人类的环球旅行……
但这只是一些面上的理解。在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的头脑中,“全球化”的产生与前景,远没有人们憧憬的那么美好。非但不美好,而且处处都存在着致命的问题。伴随着人们占领地球村的每一个角落,伴随着所谓现代化在人类社会的普及,伴随着“发展中国家”概念的逐渐消失,人类社会的危机,正在一天天向我们逼近。
为什么?因为罗莎·卢森堡曾经指出:“非资本主义组织是资本主义增长的沃土:资本以这种组织的废墟为养料而生存,尽管此类非资本主义环境是资本积累必不可少的,但资本积累却是以这种媒介为代价的,通过将其吞噬得一干二净而前进的。”所以鲍曼说,这就像一只吞噬着自己尾巴的蛇,当尾巴与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的时候,这个过程一定会结束。而“全球化”,正是这种“噬咬”的晚期,或者说,是最后的辉煌!
如上理论,听起来有些虚空,还有些骇人听闻,甚至会让人联想起很早以前,列宁那个著名的论断:“帝国主义是垂死的、腐朽的、寄生的资本主义”云云,它很有点翻版的味道。但鲍曼的思考并未停留在这里,他在晚年,运用他的亲身经历与社会学理论,通过一系列著作,不断地剖析人类社会进入现代性轨道之后,产生的种种问题。包括“全球化”给现代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多得不得了。因为鲍曼认为,从本质上说,全球化是一个强大的、无法规制的、政治上失控的过程。因为没有一部全球化的法律,来管理这个复杂的世界,而且全球化造成国家政体的空前弱化,加上国家边界的模糊,因此造成了所谓“政治真空”或曰“政治免疫”地带的出现。它导致的结果是,曾经存在于现代主权国家的权力,大部分被转移到全球的“流动空间”中,进而产生新的“边疆地区”。下面我们看一看,鲍曼列举的几个例子:
首先,全球化进程最为壮观、同时又最具潜在威胁的后果,就是越来越严重的“全球犯罪化与犯罪全球化的产生”。鲍曼说,这个时代,黑手党如此兵强马壮,都是史无前例的。单以“移民“一项为例,它的动力之一正是犯罪组织的推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们每年从中获利达到三十五亿美元。更有甚者,一些国家政府装作没看见,甚至还默默支持。像菲律宾,他们通过过剩人口的出口,获得丰厚的利润,用以平衡国家预算,偿还政府债务;美国、日本等发达国家,却通过法律,接受这些廉价劳动力,并不在乎这些人口流动的渠道,究竟是黑道还是白道,或者黑白混淆。
目睹这样的全球化后果,鲍曼十分忧伤,他甚至想起当年鲍威尔《一九八四》中塑造的“老大哥”(Big Brother),他调侃道,老大哥可以运用越来越精确的设备,以及越来越阴险的手段,时刻“正在盯着你”;但是在全球化空间里,却没有这样的“老大哥”存在,而那些强大的黑手党,正是遁形于这个空间之中。
其次是全球化造成更为严重的问题,不只是黑手党,还有那些无犯罪记录的人。因为全球化创造了新的空间形式,正如豪克·布鲁克霍斯特所说,这是一个流动的空间,在那里,全球性法律的执行,“是远远脱离政治的,它没有宪法的形式,它没有民主,从下至上都没有等级,没有牢不可破的立法机构。”尤其是“国际法的实施,取决于有力量执行这样的法律的人的意愿。”
在这个超越管辖的“全球化空间”中,全球化的核心本质变成了如下事实:一个国家中的公民,他的经济状况,已经超出了这个国家的控制;他在这个国家挣的钱,没有法律限制他必须花在这个国家。因此形成了一个全球性的富人阶层,他们做出的所有经济决策,独立于任何国家的法律之外,更不用说选民的意见了。所以说,由于缺少一个全球化的政体存在,那些富人可以自行其是,丝毫不用关心别人的利益。(理查德·罗蒂语)
再有是移民潮的出现,它从现代性和现代化发生之初就开始了,并且伴随其始终,是现代化生活方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鲍曼将现代移民史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欧洲约六千万人,迁移到国外的“空地”。那时强大的欧洲,是地球上唯一的现代化地区,也是唯一人口过剩的地区,但他们的迁移却打着“教化原住民”的旗号,或者根本无视原住民的存在,因此称其为“空地”。第二阶段是伴随着殖民帝国的衰落,那些受过教育的“原住民”,跟随者殖民主义者回到了他们的祖国,成为那里的少数族裔,最终被同化。第三阶段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出现的一个大移居时代。它的基本特征是“移民社群”的大批出现,他们遍布在许多主权国家的领土之上,他们保持着自己的民族、宗教和语言,他们只接受全球生存资源和生存机会再分配的逻辑,因此他们既不理会原住民的意见或优先权的要求,也不遵循传统帝国为他们预先制定好的移民路线。今天,几乎没有一个国家是完全的迁出国或迁入国。
鲍曼说,人们对于“全球化”最大的担忧,正是在“移民潮”上,它汹涌澎湃,它不可抑制,它方兴未艾。在现实中,它造成了人类社会的许多改变,因此也引起人们的诸多焦虑与恐慌。比如,移居他乡的人,不再以融入当地文化为目的,而是努力保持自身文化的存在,甚至挑战当地文化的权威。在这样的背景下,原住民逐渐被“陌生人”所包围,以往的一切传统都在被逐渐打破,以往的民族与国家的一切辉煌,都在逐渐成为传说与神话。更重要的是,鲍曼在表面危机的背后,又挖掘出人类社会更深层的危机。
其一,多元文化主义的盛行,但其本质已经发生了变化,它实际上变成了“多元社群主义”的替代词,表达着“迁居时代”文化混乱现状,以及政界和文化界,一种无奈和消极的态度。
其二,国家的定义与职能,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举几个例子:一是国家已经由从前强调福利模式,转变为强调处罚模式,用以限制移民潮的涌入,力求达到“允许出,不许进”的国家常态,但是依然无法扭转“原住民被陌生人包围”的态势。二是当代许多非常规性的战争,几乎都不是由国家正规发起的;尤其是一些最残酷血腥的战争,都是非国家实体造成的。三是国家的监狱,也由人类的回收再造功能,转变成了废品处理站。四是面对原住民与移民潮的混居状态,政府拿不出积极的解决方案,只好采取“分而治之”的消极态度。五是为了消除眼前的忧虑,全球秩序的管理者们,需要不停止、此起彼伏的局部动荡。六是把人与人之间的种种不平等,一律当做文化差异,冠以文化多样性、文化多元主义的称号,最终堕入消极的全球化全套。总之,它产生的直接后果,就是国家功能弱化,最终导致权力真空、政治真空、无人监管和区域失控等社会现象的出现。
其三,以欧洲文化为代表的文化自信,已经在逐渐消失,或者说正在发生着深刻的改变。比如,他们宣称,如果有人提供一个优异的文化阶层制度,我们就完成同化其他文化的任务。但是鲍曼说,这个“制度”的存在,就像阿基米德试图撬动地球的那个“支点”一样,理论上存在,现实中却找不到。因此人类文化的未来如何,谁会独领风骚,都成了未知数。这让我们想起爱尔维修宣称“教育万能”的时代,那时的“文化”,被定义为三个特征:一是乐观主义,即相信人性改变的潜力是无限的;二是普遍主义,即这种认识适用于全人类;三是欧洲中心主义,因为它是欧洲的发现,以及有欧洲的成功模式为证。可是现在,谁是那个“支点”的问题,都在发生着动摇和迷失,难道他们真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么?
其四,知识分子的背叛,鲍曼认为,在全球化的时代,人类文化产生如此混乱的局面,究其原因,知识分子的态度起到了不好的作用。首先面对混乱的局面,知识分子需要有直面的勇气,“但他们的这种品质,已经在追逐专家、学术权威和媒体名人等名利地位的过程中弄丢了。这正是现代版的知识分子的背叛。”他们的表现诸如:将社群文化的混乱与冲突,披上“文化多样性”的外衣;将人们生存状况的不平等,称之为生活方式的选择不同而造成的;将种族主义对不平等的解读,与“完美社会秩序”的构建混淆起来,等等。正如拉塞尔·雅各比《乌托邦之死》中写道,当代知识阶层对人类境况的理想形式,没有什么要说,或根本就无话可说。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寻求多元文化主义这个“意识形态终结的意识形态”的庇护。鲍曼说,这一切表现,都背叛了知识分子大胆尝试、英勇无畏的传统。他们由承认差异权,异变为漠视差异权,“社会拯救从此不再”。(米兰朵拉语)他让人们想起中世纪晚期的上帝,“对善恶漠不关心”。或者说,“他们只关心自己的面包大小,而不关心整个面包的大小。”
其五,鲍曼悲观地指出,对于如此危害人类社会的“全球化”浪潮,我们还有两个“没办法”。一是我们没办法停止“全球化”的脚步,“只要现代性(永久的、强制性的、强迫性的、成瘾的现代化)还是一种特权,这种情况就会一直延续下去。”再一是由于“全球化”带来的模糊性社会存在,我们只对人类的安全担忧,却没办法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哪时,会有哪些事件发生。正如尤利·沃特曼所言,这种全球化疆域,好像是一个雷区,在那里,人们肯定地说,这里会发生爆炸,但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发生,却只能够依靠猜测。
读到这里,我的泪水几乎奔流下来。我之所激动,并不仅在鲍曼论说的内容本身,还有另一种力量的存在,冲决了我的情感堤坝。那就是鲍曼一干人马,他们对于人类社会做出如此细密、坦率和诚实的思考,这样的态度,既是一种生命活力的表现,又是一种社会形态生生不息的基础。尤其是其中所蕴涵的一些先进的社会属性,表现为人类社会的进步,以及人的解放,恰恰是我们所缺乏的东西。当然,如果做进一步的思考,还有绅士风度、批判精神和求胜意志,也是我们需要学习与追求的优良品质!
本文阅读背景:
(本文编辑 陈大猷)
(本文原载于:辽宁日报2015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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