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俞晓群专栏】在现代社会中,流动性占据了主导地位。文化制造者的核心追求,是不断推出新产品,淘汰旧商品;不断激活受众的注意力,消除他们的满足感;不断缩短产品的更换周期,以求在创新的旗帜下取胜;不断追求时尚精神,以求在制造过剩产品的同时,能够战胜对手,脱颖而出。
《流动世界中的文化》
作者:[英] 莉迪亚·鲍曼 著;[英] 齐格蒙特·鲍曼 编;
戎林海,季传峰 译;戎林海 校
出版社: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年10月
我的文章要从一位西方社会学家谈起。他的名字叫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波兰籍犹太人。他一生著述六十余种,目前已经年近九十岁,依然笔耕不辍。这些年,鲍曼著作被大量译成中文,赢得许多中国读者的关注与喜爱,我也是其中一份子。
总结人们喜爱鲍曼学说的原因,我觉得,虽然鲍曼后来的身份是一位西方学者,但他早年是一位地道的共产主义者。二战时期,由于受到种族主义迫害,他从波兰逃亡到前苏联,参加了在苏联的波兰军队,上世纪五十年代,他成为军中最年轻的少校。那时他坚信共产主义理想,正如他的妻子在回忆录中写道:“他的信仰如此坚定,但其推理又是完美和清晰的。他解释道:在最美好的共产主义制度下,没有反犹太主义的任何空间,没有任何社会仇恨。”见到党内出现问题,他认为“那只是暂时的脆弱现象”。他说:“不打破鸡蛋,你就不能得到煎蛋。”但是后来,这里也发生了反犹太人的事情,鲍曼被军队撤职,他只好进入华沙大学任教;六十年代,他成为很著名的社会学学者。不久,反犹太事件再度发生在鲍曼身上,他被学校公开罢免,导致他离开波兰,来到以色列,再到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七十年代到英国利兹大学任社会学教授。由于有这样的生活背景,鲍曼的社会学,无论是论说共产主义的事情,还是资本主义的事情,都与那些纯粹的西方学者很不相同,总会多了一个视角,显得客观、理智许多,便于理解。他叙述问题的风格和语境,也会跳跃于两种思想形态之间,让我们在阅读时,时而产生貌似熟悉的感觉。
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深一步分析,由于有这样丰富的生活背景,鲍曼的学术关照往往会更全面、更真实、更少雾里看花的东西,经常会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比如他在描述现代社会形态时,特别喜好的一个英文词语是liquid(流动的)。他的许多著作都是以此为主题,展开生动的论说。尤其是进入新世纪,在他八十岁高龄之后,流动的情结愈发强烈,他的著作如《流动的现代性》、《流动的爱》、《流动的生活》、《流动的恐惧》、《流动的时代》、《来自流动世界的四十四封信》和《流动世界中的文化》,以“流动”为背景的著作一部接着一部,不可抑制。在那里,鲍曼的理论是那样具有个性特征,那样具有鲜活的生命力,那样与众不同,那样说理清楚,怎么会不赢得读者的关注呢?更重要的是,鲍曼又是一位生动而敏锐的政治预言家,无论是面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还是面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状,他都会本着客观、发展与变化的态度,不墨守成规,不盲目崇拜,不停止思考!将他的理论一步步推演下去,以求推助人类社会走出现实的困境。总之,鲍曼是后现代性阵营中,一位既充满激情又极其冷静的斗士!
现在,我们以鲍曼的著作《流动世界中的文化》为例子,看一看在他的笔下,在后现代性的理论剖析中,我们最关注的概念——文化,在现代社会中有了怎样的变化。正如本文的题目所言,过去的“文化”是什么?现在的“文化”不是什么?其中许多观点很新鲜,也有些离经叛道,但很有启发性。
其一,鲍曼认为,过去的文化是单食性的,现在的文化是杂食性的。所谓“单食”,是说不同社会阶层的人,拥有不同的文化内容。比如文化精英人物是高雅艺术的拥有者,他们鄙视社会底层的低俗艺术,因此文化精英还有教化民众的职责。但是现在,情况变了。随着消费时代的到来,文化精英的单食性追求正在迅速消失,而在不自觉中走向杂食性生存,他们既热衷于聆听大型歌剧,也不拒绝卡拉OK。究其原因,大约有三点:首先文化不再担任消灭阶级的重任,因此它维护于某一个阶层的责任,也随之失去了动力。其次是以消费为导向的流动社会,它的发展动力依赖于不断创新产品,不断刺激消费者;而“文化”被裹挟其中,也走上服务于营业额为导向的道路。正如有观点说:“只要有认同者,你的作品就是艺术。”在这样的环境中,文化单食性以及经典性的追求,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另外,同样在消费经济的刺激下,流动社会的基本特征,就是让人觉得处处都像家一样自在,尽管没有哪个地方让我们称之为家。在这样的背景下,急于表现且善于表现的文化精英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抛弃传统的束缚,向杂食性世界冲锋!
其二,鲍曼认为,过去的文化是用于启蒙的,现在的文化是用于引诱顾客的。所谓文化启蒙,我们可以从英文Culture(文化)一词得到启示。这个词最初来自法语,法语又源于拉丁语Cultura,原意为耕种、种植。欧洲走出中世纪的黑暗之后,这个词又引申为开化与教化,即所谓启蒙。长期以来,以欧洲文化为中心的乐观主义态度认为,文化启蒙具有无限的可能性,甚至认为它是达到世界大同的唯一途径。其实在中国,这样的观念久已存在,像《周易》中讲“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中强调圣人教化天下的责任,也与西方启蒙思想大同小异。但是现在,情况变了。以欧洲中心主义为背景的文化启蒙功能,在迅速地消失。鲍曼认为,发生这种变化,主要基于三个原因:首先是启蒙对象消失了,因为近现代意义上的文化启蒙,产生于现代移民史的第一个阶段,即欧洲约六千万人迁居到国外的“空地”。它带来的殖民化运动,为文化启蒙带来了特殊的历史责任。但是随着全球化的到来,移民的情况倒了过来,大量移民涌入欧洲,文化精英的启蒙追求,被文化多元主义所替代,甚至“人权”的主导追求,也被赋予了“差异权”的内涵,不同文化族群的高低贵贱之分,受到空前的唾弃。其次是市场化使文化产品完全走向商品化,因此也改变了文化受众的地位,使他们由受教育者变成了上帝——顾客!如果说,从前的文化精英与受众的关系,更像是军官与士兵的关系,那么进入商品社会之后,他们的关系更像园丁与蜜蜂的关系。因为顾客的本质特征,显然与士兵大不相同,他们在消费时,个性、自主、善变,自由流动,稍不小心,不是顾客受到处罚,而是文化商品的制造者被踢出局。从前王尔德曾经说,有教养的人或曰文化精英是“上帝的选民”。但是现在,顾客却成了上帝。情况逆转如斯,你还能说什么?另外,在现代社会中,流动性占据了主导地位。文化制造者的核心追求,是不断推出新产品,淘汰旧商品;不断激活受众的注意力,消除他们的满足感;不断缩短产品的更换周期,以求在创新的旗帜下取胜;不断追求时尚精神,以求在制造过剩产品的同时,能够战胜对手,脱颖而出。尤其是当世界进入网络化之后,这样的流动性更加快速,更加透明,更加无处不在,最终转换为一种商家之间的生死较量。在这一层意义上,文化经典的传承性、不变性和稳定性追求,几乎成了它自身存在的死穴。
其三,鲍曼认为,过去的政府是在管制文化,现在的政府是在服务文化。人类进入近现代文明之前,即所谓封建社会,对文化的管制最为严酷。比如欧洲走出中世纪的黑暗,其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文化复兴,由此产生了十八世纪文化启蒙运动,那时政府的使命是启蒙人民,教育人民。但是历经三百年之后,情况发生了深刻变化。鲍曼以法国为例,讲述了这种变化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十八世纪,文化是革命行动的号令,是一种救世的信仰;第二阶段是十九世纪,文化更多地关注民族自决权,捍卫依然脆弱的民主;二十世纪末,它更多地关注多元文化的推进,强调政治民主与文化民主相辅相成。其实法国直到一九五九年才成立文化事务部,第一任文化部长马尔罗为文化部确定的职责是,尽可能地使法国人接触到人类最伟大的艺术作品,尤其是法国的伟大作品,宣传法国的文化遗产,使之能有更多的受众。但是马尔罗拒绝制定文化优劣的标准,拒绝承担文化教育的任务,用总统蓬皮杜的话说:“艺术不是一个行政范畴,但却是或应该是生活的框架。”马尔罗还强调文化部要努力创造三个机会:为创造者提供创造的机会,为艺术家提供精益求精的机会,为大众提供接触优秀文化的机会。鲍曼在总结法国文化管理经验时说,法国的文化模式,完全符合毛泽东那句“百花齐放”的名言,但那是友善的、真诚的,而不是虚拟的。
总之,对于文化的现代表现,鲍曼还有许多见解,有些我们可以接受,有些我们难以接受。他更多是在强调一种变化——社会流动带来的变化。至于我们该如何做呢?还需要独立思考。
(本文编辑:刘珊)
(本文原载于:辽宁日报2015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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