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秦颖专栏】虽然高先生健谈、风趣,但只要对着镜头,就紧张严肃,自我调侃不上照,几张下来,就不再配合了。较好的一张还是第一次,在听他神侃的过程中抓拍。我以为,这张照片在刻画高先生的性情上,虽不中,亦不远矣。
高健先生
知道高健这个名字并进而约他为我们译兰姆的《伊利亚随笔》,不全是慕名,因为高健先生并不是那种名震四方的翻译家,而是个刻苦、严谨、成绩斐然的“阵地翻译家”,自五十年代以来一直在山西大学教书译书。一九九六年因策划一套“经典散文译丛”,四处寻觅译者,在翻看各家散文选本,细读译文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位叫高健者,译文典雅,风格多样。于是搜寻他的译作和论文。从《翻译新论》中读到高先生的《浅谈散文风格的可译性》及编者述评,对高健先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知道他曾译有《英美散文六十家》等散文选本,而且,在英诗翻译上也颇有成就,译著有《圣安妮斯之夜》,《英诗探胜》等。赶紧写了一封约稿信,并将丛书计划一同寄上。
不久接到回信。虽然当时高先生手头稿约不少,仍对参译表示了兴趣,并对丛书“以专集为主体,适当收录选集”的提法表示出疑问。他认为,好的、全部优秀的散文专集太少,无论古今中外都不多。“现在出版界动不动提翻译全集的事,这一做法未必可取。”对开给他选译的书单,也十分的谨慎。“它们的难度都是很不小的……因而在找不到注释本的情况下,我是不敢贸然应承的。这些作家都素以渊博著称,做起文来,出经入史,希腊拉丁,旁及各种文物学科,因而翻译起来,绝不单单是语法词汇问题。向来读古书离不开注释。‘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韩’,可见读书人离开注释不行。翻译者又何能例外?”末了表示对所列书目以外的兰姆有兴趣尝试一下。
他提出选译。由于我后来的反复要求全译,还使得高先生颇有些生气,当然这是后话,是不是他觉得即使是像兰姆这样的大家,伊利亚全本也非偏偏都好?虽然与丛书的原则有些相违(已有中译本的推后,原则上不出选本),还是马上约请高先生做,并寄去合同。高先生不想签,因为“说话办事总喜欢给自己留点余地”。不知道为什么,从读高先生的译文,到向他约稿,我对高先生便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之后不再有信或电话,只是新年寄一张贺年卡。
一年多之后(一九九八年元月),忽然收到高先生来信,告诉我《伊利亚随笔》已基本翻译完了;还讲了翻译中的一些小插曲:好几个人几次上门以种种条件诱惑,想中途截走译稿;还告诉我译此书他投入了全部的心血,自认为是平生最好的一部译作,希望编辑时译文部分一切依其原样,一方面“那里处处有个与原文的贴合关系……另外那里面也确实充满着风格文体等多方面的问题”。认真严谨、重诺守信的高先生让我有了登门拜访的冲动,于是有了太原之行,一为聆教,二为取稿。
高先生年近古稀,头发花白,胖敦敦的,虽是慈眉善目,却也是有性格的人。聊起天来眉飞色舞,无所不谈,说起曾去英国做访问学者,却只待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就打道回府了,因为“不习惯”;谈翻译,纵横捭阖,谈历史,中外古今,谈艺术,小提琴能让他感动得流泪,绘画可让他着迷,戏曲偏爱京剧,对西洋歌剧颇有微词……最妙的还是他的幽默,谈话中不时冒出警句般的妙语。聊天说到某公众名媛才华出众,美丽不凡,高先生听了不以为然,他随口冒出一句:“but beauty never escapes one,我怎么没发现!”其幽默可知。高先生的旧体诗词作得好,而且,特擅长写旧体爱情诗。高先生的这些修养,与其家世不无渊源。他家祖居天津,祖父外祖父均为前清翰林,小时颇受濡染,大学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毕业后在情报总署工作了一段,后调太原大学,反右时落难,成家偏晚。由此我想到,大概正是这深厚的学养,幽默的天性,和较长时期的单身生活,使得高先生多少具备了常人不具备的译兰姆的那种优势,对兰姆的理解也会深一些。
据高先生称,他翻译散文是七八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误入歧途”的,在应邀译过几篇东西之后,便被追逼,不得脱身,越译越多,以至以译散文出名了。教翻译,搞翻译,也时常将自己的翻译心得写成论文。他却不称自己有什么理论,而只不过是自己的翻译观。他说,好的翻译具备了写作在一般情况下可能有的各种优点和长处;但是,翻译不具备写作的那种多方面的自由;翻译是语言的转化,其特点是保留内容,放弃(语言的)形式;在转化过程中,要遵守信、达、雅的标准;这三者之间的互相谦让与互相照顾是做好翻译的关键;所使用的方法是直译与意译相结合,以直译为主,两者时时处处不停地交错互换使用;认识把握语性是提高翻译质量,做好翻译的重要因素;应充分重视翻译语言的丰富、雅洁、厚重、自然、轻快等品质,扩大语言的吸收来源(如早期白话、隔代语言、不同时代的文言、方言土语等等),从而提高翻译语言的文化历史厚度;风格的有效传达是好的翻译的充分必要条件;最后,要有使自己的译文同样成为classic的气派与胆量。
天马行空谈了不少,最终落到了我们的正题兰姆。“我译兰姆用字偏古雅一些,句法用词都尽量保持其特有的风味。兰姆写作好用僻字,走十七世纪的路。有如贾岛、韩愈等爱用僻字一样,这是一种风格,如果将兰姆的译文译得稳妥平实,就不是他的风格了。翻译时,我使用文言的成分稍高,换了别的作家就不合适,但兰姆应该如此。译文的古怪是故意的,当然以整体的通顺为前提。希望不要把它熨平了。他毕竟是不同性格的怪癖作家,这也是他文章的妙处所在,比一般的顺畅文字要高出许多。如果译得文从字顺,就是另一种风格,不是兰姆了。我是把兰姆当成这一个。”“我被兰姆彻底的迷住了,从来译书没有像译兰姆这么投入,以致有时感觉不是译兰姆,而是自己在写作……我以为这么译兰姆虽败犹荣,是你给了我这么个机会,把我的生命中的感情调动了极致,带给了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年——一九九七年。”
太原短短的两天是在与高健先生忘情的交谈中谈去的。回穗后,我们又有不少的通信,每一次都在不断地加深对高先生的了解,丰满着高先生的形象。后来我发现,自五四以来,以个人的单独力量而完成的散文翻译的总量看,高先生可能是最多的了,收录编选他所译英美散文的各类选本不下五六十种,至于好评赞誉就多了。在编辑《伊利亚随笔》的过程中,我有意对照原文和十多年前的一个选译本,发现高的译本在对兰姆风格的表现上,特别在幽默的把握上,在古雅文情的表达上,在对于字词纤毫分明的感觉上,在亦步亦趋紧跟原文句法以保持原文风格上,等等,都有较好的表现。如果要用一句话描述高先生给我的印象,也许可以这么说:风趣,博洽,通达,小有怪癖的性情中人。
许多年后的2006年10月,去太原大学参加一个传记文学的研讨会,再次拜访了高健先生。这时候,我已经不在编辑一线了,见面只是泛泛叙旧。高先生没多大变化,临走那天早晨,高先生早早来到宾馆,送来了他的翻译文集《翻译与鉴赏》,说是刚刚收到的出版社寄来的样书。这一册约30万言的论著,收录了他近20年的翻译文论,分理论建设、专题研究、名作欣赏、序跋拾零四集。近半的文字我之前都拜读过。这本书,让我更全面地了认识了高先生。
虽然高先生健谈、风趣,但只要对着镜头,就紧张严肃,自我调侃不上照,几张下来,就不再配合了。较好的一张还是第一次,在听他神侃的过程中抓拍。我以为,这张照片在刻画高先生的性情上,虽不中,亦不远矣。
高先生的译文,有人称为国内英文散文翻译第一家。从翻译的量和质综合地看,他是当之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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