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秦颖专栏】笑大概是他通常的形象。我觉得,他的晚年,作为一个思想者,在反思这一生中走过的路时,心情一定是沉重的,有时甚至是痛苦的,零度表情可能是比较好的表现方式。
李普先生
2005年5月,我和向继东兄冒着时落时停的中雨,几经问路,来到头发胡同58号,拜识了李普先生。
李普先生个子不高,眉毛和头发全白了,十分和善,笑容可掬。宽敞明亮的房间墙上,挂着不少字幅,客厅和书房挂着两幅照片,一副是他自己的,一副是他太太沈容女士的。谈话间,我提出拍几张照片作为《随笔》的影像资料,李老欣然同意。拍完,他站起身来,边走边说,“我想和老伴合个影。”在沈容的大幅照片下坐定了,摆好了姿势。沈容女士先他走了,对她的思念当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是在会见新老朋友的欢快场合,这种思念也会不自觉地从谈话中流露出来。一直开朗地笑着的他,这时收住了笑容,看着镜头,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和思念。
后来看了他女儿的一篇稿件《母亲》,我才真正理解了这份情感。“父母在我心里始终是一个人……甚至他们俩的字都如出自一人之手,就连笔韵风格都一样,不要说外人,就是他们自己有时候也难以分辨……然而父母之间有差异,有距离。刚强和柔韧,严谨和洒脱,理论和感性,正是这些距离,使他们始终互相欣赏对方,尊重对方……父亲是个急脾气,一生气说出来的话都是硬梆梆的。母亲个性很强,说话直,生起气来半天下不去。他们之间的磕碰吵闹往往不是一会儿能过得去……”2005年10月6日李老来信的附言,更可看出他在意外界对老伴的评价,维护老伴的声誉:“曾寄上小女一文,其中谈到沈容虽不喜欢李慎之,但慎之仍常来我家,沈亦以家庭主妇身份热情招待。外间因沈不喜慎之,怀疑她破坏我和慎之的关系。发表小女此文,可正视听。最近仍有老友说‘三李’(按:指李锐、李普、李慎之)如何如何,对沈容很不满,亦认为我对慎之如何如何。故如随笔不用此文,很可惜!盼复。”关于此,他的女儿李亢美是这么写的:“母亲是个有大家风度的女人,内有灵性外有弹性。在对李慎之伯伯的问题上,她和父亲是有差异的……她理解父亲对才子的珍爱,支持父亲和李慎之成为好朋友,常来常往。但是她不欺骗自己,她恪守真实。”
2005年9月再次去北京,带上了前次拍摄的放大照片。打电话过去,李老很高兴,说很空闲,欢迎欢迎。于是我直奔头发胡同。进到厅里,见茶几上有许多玩具,以为他有孙子在。一问,才知道这是李老为了驱散寂寞,为自己准备的。每隔几分钟,其中一只小鸡就会叫起来,使这空荡荡的房子里有了些许生气。而只要轻轻拍拍茶几,有一两只娃娃就会唱起来跳起来。李老见我那么好奇,拍响了那些娃娃,脸上那笑容更是灿烂了。李老的天真可爱,之后还有表现。2006年9月,麦婵跟我一起到北京组稿,由朱正先生引路,去拜访李锐先生。因为准备中午请老先生吃饭,去得晚了一些。一进门,李锐先生急不可耐道:怎么才来?李普早到了。聊了一会,下面有人打电话上来,说是请吃饭,我们都懵了,张阿姨问来问去也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李普在旁边只是笑,最后说不吃白不吃,管他谁请!到了饭店才知道,是李普先生安排的。回来我写信感谢道:“此次北京之行,承先生盛情安排筵席款待,使晚生一睹两老豪饮风采,并听李锐先生纵谈历史,细说主席,真人生一大快事!”
提出拍照。因为上一次拍摄的成功,李老对我有了更多的信任感,我也放得开了许多。拍摄时,他不仅很配合,还提出不少建议,或者自己摆出姿势。
拍完,准备告辞,李老一定要留我吃晚饭。他领着我来到巷子口上一家餐馆,是他常去的一家餐馆。李老说过去国民党的官员喜欢下小馆子吃饭;边吃边聊,很好的消遣。他还告诉我,他在家附近选定了两家,一家是百饺园,另一家就是这里了。那天我们要了一份水煮鱼,一份西芹百合,一份玉米饼。李老兴致颇高,不停地谈他的一生:从早年追求民主自由,加入共产党,抗战时,任重庆《新华日报》记者、编辑、专栏作家,到解放后在新华社,中宣部工作,又如何被批,要求到了北京大学,创办政治系。后调到中南局,在广东工作,再回到北京新华社。他谈到自己的无畏,说这一辈子,干了很多自己不擅长、不熟悉的事,如批马寅初。因为毛泽东说过,共产党员无所不能。他奉为真理。后来他从北京大学回到新华社。他坦陈,自己六十岁前,是一个彻底盲目的个人迷信、个人崇拜者,领导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1982年从新华总社副社长位置上离休后,开始思考,开始写文章,又走入了思考、追求民主自由的行列。
这天谈话的很多内容,在他的“《李普自选集》自序”中有详细的阐述。大概这是他当时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关于这篇文章,还有一个小故事。2006年第一期我们将李老作为“《随笔》影像”的主角,按图文对照原则,发表了“自序”。但这篇文章李老写作时是准备投另一家杂志的。他专门来信说明:“那天电话中口快,没有多想,说了给你,只好给。此事请你定。我希望你不用。”并建议用他写的这封信代替:“此信如能刊出,幸甚!书信是‘随笔’之一种,如能刊出,我就可以把那篇文章给……如何?此外,请考虑贵刊可否多刊登些短文。既不要匕首式的杂文,最好也不要那种空洞无物的大块文章。恕我直言,贵刊有些文章不知所云,唯长得可怕:不是随笔生花,而是随意灌水。”
组稿如战场,到随笔后,我当过一回谦谦君子,至今后悔。这一次可没有“让步”。不仅如此,还将李老信中说明照片拍摄时间和环境的文字摘要用在了封二。
李普先生提供的两张不同时期的照片,都是笑容灿烂。他是这么说明的:“照片中,1946年访问山东解放区的一张我最喜欢,兹奉上,用后请退……你要我早年的照片,最早的是结婚照,其次是这一张。再早本来就极少,现在找不着了。入党以后,我们这些在国统区工作的人一般避免拍照,为的是怕照片万一落到国民党特务手里,麻烦……另一张注明‘五十年代’,记不清在什么地方了。用不用,你看着办吧。五十年代我由于亲属中两个冤假错案的株连,挨‘整’好几年,罪名是严重丧失阶级立场……我自己也‘左’得很,对这个处分心悦诚服,完全赞成……从衣着看,正是挨整的时候。然而照片上笑嘻嘻,难道正如朋友们所说,我这人相当豁达吗?不过既然心悦诚服,笑嘻嘻不是没有可能的。豁达也者,在我仍是幼稚无知的别名。比如说,不知道这处分将带来许多什么样的后果,其实很可笑也。”
笑大概是他通常的形象。我觉得,他的晚年,作为一个思想者,在反思这一生中走过的路时,心情一定是沉重的,有时甚至是痛苦的,零度表情可能是比较好的表现方式。第二次访问拍照时,我请他收住笑容,于是有了这幅严肃、冷峻的照片,也许这恰恰表现了他真实的一面。
2013年9月初稿
2014年2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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