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周浩正专栏】郭泰、易金地对谈《树上开花》(“小说36计”丛书之一),这部小说里的人,似乎都活在仇恨与梦幻中,抱着炸弹奋勇赴死,不也颇似世纪末的一种写意?整理者“李平”即周浩正先生。
(《纽约客》1930年代的封面插图)
一个摇摇欲坠的大明王朝、一批久被欺凌压榨而又野心勃勃的复仇者,恰巧在时间轴线上交会了,一齣很特别的戏,就这样搬上历史的舞台。少数几个聪明的太监,攀扶一段朽木,汲取现地的养分,长出藤蔓一片绿意,明朝万历皇帝之后的国祚,差一点被他们移花接木地接替了过去。
小说就是围绕着这些聪明的弱者,如何一点一滴地挖墙角,掺沙子,企图改写历史,经营着所编织的梦想。
这是一部主题“奇”“特”的小说
郭泰(名作家,以下简称“郭”):这部小说确实可用“奇特”两个字来形容。“奇”是“奇”在小说家的了不起,凭着合乎情理的想象力,创造出“太监建国”这个主题,它紧扣着朱明王朝宫廷太监的宿命,使主题有了正当性;“特”呢?作者以近二十万字的篇幅里,清楚而详尽地交代了明朝衰亡的原由──一个如此庞大的组织,建造起来很难,崩塌起来却是这般轻易,读史读到这里,怎能没有警惕之心!
易金地(“鸿柏印刷公司”董事长,以下简称“易”):书中有两个极重要的角色──太监王体干与李永贞,《明史》中都曾提及,可见在当时绝非等闲人物,《树上开花》郄将二人写的更突显,他们化身为复仇之神,想替十万阉人讨回公道,一雪耻辱。
他们在太监中物色具有领导能力的执行者,结果觅得了善解人意,又心狠手辣的魏忠贤。然后,从容地“借局布势”,按计行事,使明朝打从根部(宫廷)腐烂,再择机吞食。要不是活的像傀儡一样的木匠皇帝(朱由校)早死,历史轨迹的走向,还真难以揣测呢!
郭:书中人物,或多或少,都在玩“树上开花”的游戏,这是弱小者的生存方式,必须曲曲折折,依附在更具有生命力的躯体上图存,慢慢地吸取养分,改善体质,成长茁壮。明末几个小皇帝,都是温室里的花朵,那知人性之险恶?陷于别人布设的“局”中,依然浑浑噩噩,所以,有那样的结局,不算冤枉。
易:依我看,明朝国势迅速颓丧,其种因有二:一是属于制度面,因为专制专断,皇帝被神格化了,变成他(领导者)永远是对的。想想看,万历皇帝整整掌了四十八年的权位,其间居然有三十一年不视朝,国事焉能不坏。
其次,是属于天意,因为接下来两个都是短命皇帝,光宗(朱常洛)只在位一月,熹宗(朱由校)还是个“做木匠比做皇帝更过瘾”的“艺术气质”极强的人,也仅仅做了七年。大权旁落,早不是一、二天的事了。皇位传到崇祯(朱由检),已经奄奄一息。算一算,万历一死,不过二十五年光景,李自成兵破北京,崇祯自缢煤山,清兵入关,明祚告终,衰败的速度,快的像转马灯,确实可悯可叹!
郭:万历皇帝在世时,做梦都不会相信,大明王朝只剩下二十五年寿命,否则,那敢连续三十一年不上朝?居安不思危,处危而又不知自救,倒行逆施的结果,是换朝换代,代价太大了。
因此,任何一个组织体系,应该从这一点上获取教训,千万不可自恃强固,而造成决策上的盲点。所有的败亡,都是从脚底下开始崩解的,只是一开始并不明显,而一旦明显时,却又来不及救了。
易:所谓创业唯艰,守成不易;而事业也每每生于忧患,死于安逸。
郭:其实,《树上开花》不单单在讲述这一计策的实际运作,作者借历史故事,以明末三大奇案:“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反衬出宫廷“国本之争”。在此背景之下,一群人数高达十万九千人的太监和宫女,为了尊严和权势,与士人进行一场严酷的夺权斗争,彼此惨烈地以生命作赌注,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历史书页之间,处处是斑斑血迹呢!
易:明末三大奇案,无论是正史野史、小说戏剧里,都是经常碰触到的题材,小说里作了非常完整的交代,像上了一堂明史课。
郭:读起来,也颇有推理小说的味道。
易:就差了那么一点转折,几乎就是一部上乘的推理小说了。假使一开头就由泰昌皇帝的死说起,再回顾万历→泰昌→天启→崇祯的一脉相袭的恩恩怨怨,接着又引出惊天动地的“太监窃国奇案”,案中有案,案外也有案,整个主轴又是“树上开花”奇计的贯彻始终,那……。
郭:(打断易金地的话)太妙了!你所看出的这一点,正好做为读者切入这部小说的最佳读法。
“接班人”和“专业经理人”的省思
易:你写过不少企业家成功故事,根据你对企业经营的认知,从这部小说,你看到了什么?
郭:很多很多。历史对后人的丰富启示,如同一部翻阅不尽的大书,随时告诫着我们不要重蹈覆辙。
首先,暴露出严重的“接班人”问题。皇帝这一行业是“做到死”才交班的,但他依然必须面对“谁来继承”的课题。
在专制体制下,传承有它一定的规矩,若大家都一体遵行,就没有事;若是有权的人想变更游戏规则,天下就因此动荡不安了。
明末,国事动荡几乎全肇因于此,少数人的私欲和固执,导致权位之争,彼此相互倾轧,使得阴谋诡计有了滋长的沃土。当时那批领导班子的愚蠢,今日观之,一清二楚,可是历史就是如此吊诡,局中人郄永远看不清局中事,争来争去,全成了大输家。
易:目前台湾的企业界,也陆续到了渐渐交替到“第二代”、“第三代”手中,有的顺利,有的却不惜对簿公堂,贻笑大方。就这一点来看,“家族企业”经营权的传承问题,的确十分棘手。即使只在家族成员中觅才,往往顺了姑意,拂了嫂意,好端端的家(企业),一旦有了裂隙,很快就分裂成碎片了。
郭:的确如此。所以大至国家,小至家族,都必须建立一套权力的传承制度,而且绝不可让“人治”高于“法治”,否则,徒然制造无数争端而已。
易:在现在的社会体制下,“专业经理人”此一制度的建立,几乎是最佳抉择了。
郭:对,唯有把经营权交在专业经理人,才是正确的抉择(不好可以换掉),因为“换人做看看”的权力,仍在拥有企业所有权人的手上。“权”“能”两分,有了监督的功用,就不怕什么“取而代之”的恐惧感了。
授权是一种艺术
易:说到这里,我们已经碰触到新的问题:“授权的艺术”。授权应该是领导学中最关键的核心。授权太多,怕大权旁落;事必躬亲,外围就只剩下一批应声虫,这中间的分寸很难把握。木匠皇帝朱由校,太信任魏忠贤,朝廷朱批,也全交给了他,把权柄轻易授与他人的后果,不说也知。
郭:明末万历、天启、崇祯三个皇帝,恰巧是三种负面的授权样本。一个不授,一个全授,一个授的不情不愿。这中间牵涉到领导人的气度和胸襟。视野宽阔,气度恢宏,充满自信的人,拿捏自有分寸;否则,自舞其智,目中无人,唯我独尊,再大的江山,也必耗尽为止。
易:嗯,当身边只剩下唯唯诺诺的人,离衰亡也就不远了。
郭:人的愚蠢不是天生的;人的愚蠢来自他太多的自信和自恋,再一步步发展出自大自负心理,最后学到自欺(只看想看的,只听想听的),此时,和愚蠢已没有距离了。
易:我们从书中看到的,全是人制造出来的问题,如此说来,用对人,做对事,看起来简单,做得到却不易。
郭:据我所知,“太监建国”一事,历史上并无记载,纯是小说家的创意,也正因不同流俗的观点,使读者在虚构的主旨上,能展延出更突出的境界,历史的内涵得到了新的养分和符合人性的诠释。可惜的是,也许限于篇幅,没有更充分发挥。
易:魏忠贤们想篡夺领导权的故事,像“树上开花”那样,煞有此事。看他们如何从布局开始,一点一滴苦心经营,“时间”的运用,在小说中,已臻于艺术化的层次了。
郭:从故事之中,我们学到了“等”和“忍”。只要目标正确,永保希望之心,不违反大形势的涌动和发展规律,就有“水到渠成”的机会。“树上开花”这一计策的基本精神,即构筑在此基础之上。
易:说着说着,到了该结束话题的时刻了,总归一句话,精彩。不过,读完小说,我的心头倒是沉重起来。你看,一个超过百年经营的大企业(明朝),显然也躲不开盛、衰、兴、亡的规律。
郭:是的,在静观太监们以“树上开花”之计,颠覆明祚之际,也应该严肃思考“百年企业”如何从“开创、成长、成熟、衰退”等四阶段的规律中跳脱出来。明朝从万历皇帝起,全无这种自省与认知,虽然曾有大改革家首辅张居正的努力,但等他一死,万历皇帝全置之不顾,并且还彻底清算泄恨。
人说,天作孽犹可存,自作孽不可活,这部小说里的人,似乎都活在仇恨与梦幻中,抱着炸弹奋勇赴死,不也颇似世纪末的一种写意?(整理/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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