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这一切真的在帕慕克身上发生过吗

作者:洪 晓   2013年05月02日   来源:东方早报 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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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忧伤,是伊斯坦布尔现代神话的惟一主题,是帕慕克所有小说的惟一主题。


《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译者:彭发胜
    出版时间:2012年08月 
 

  

帕慕克公寓




    “帕慕克先生,这一切真的都在你身上发生过吗?帕慕克先生,凯末尔就是你吗?”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小说《纯真博物馆》出版后,收到来自许多读者不约而同的问信。

    帕慕克的新作《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系统性地解答了这些问题。2009年,帕慕克应邀在哈佛大学做了六场演讲,即著名的诺顿演说,结集成此书。与其说这是一本关于小说艺术的论集,不如说是《纯真博物馆》的注疏。我从伊斯坦布尔回来后,读到了这本注疏的中文译本,而我的伊斯坦布尔之旅,纯粹是受了《纯真博物馆》的诱惑。正如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中谈及他的小说之旅那样:“我三十岁时第一次去巴黎,那时我已经看完了所有重要的法国小说,我跑到那些在书中遇到的地方。像巴尔扎克的小说主人公拉斯蒂涅那样,我来到拉雪兹神父公墓的高处,俯瞰巴黎市貌……”

    作为帕慕克的读者,我的伊斯坦布尔之旅,或许是为自己回答《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所回答的那些问题。

帕慕克公寓

    从二楼套房的后屋,我们躺着的床上,可以看见在后花园里踢球的孩子们,他们在尽情地互相说着脏话。当发现我们正在逐字逐句地做着脏话里那些放肆的事情时,我们停顿了一下,相视一笑。

    我把相机对准了迈哈迈特公寓二楼的后窗,阳台上的窗户敞开着,一阵带着海水味和椴树花香的暖风,掀起了窗纱。看不清楚,芙颂和凯末尔是否还躺在靠窗的床上。我在帕慕克的小说《纯真博物馆》里,读到了芙颂和凯末尔的幽会。我带着这部小说的中文译本,来到了伊斯坦布尔。

    对于《纯真博物馆》的异国读者来说,伊斯坦布尔之行,其实就是一次小说虚构和生活现实的蒙太奇放映。从我身旁走过的每一个美丽女人,都被我误认为是小说的女主角芙颂。

    帕慕克在题为《芙颂的眼泪》的第六节中,清楚地注明了芙颂和凯末尔幽会的地方,就在泰什维奇耶大街131号迈哈迈特公寓四单元二楼。打开手机中的谷歌地图,我们迅速找到了博斯普鲁斯海峡西岸的这条街。尽管门牌号已经重新编排,但是屋主并没有舍弃旧的门牌号。因此,很轻易便能找到131号,可惜门楣上写着的并不是“迈哈迈特公寓”(Merhamet Apt.),而是“伊斯迈特公寓”(Ismet Apt.),但至少它们的后缀(“met”)是一样的。

    现实中的帕慕克公寓,就在泰什维奇耶大街133号,就在小说中迈哈迈特公寓的隔壁。帕慕克一定是有意在小说中调侃他的邻居,让三十岁的凯末尔与十八岁的芙颂之间的四十四次性爱经历,发生在他家隔壁的公寓里。

    或许,我应该先简要地介绍一下发生在《纯真博物馆》里的美妙故事。三十岁的伊斯坦布尔富家公子凯末尔与名媛茜贝尔订婚在先,却突然爱上了出身贫寒的远房表妹,刚满十八岁的芙颂。既定的订婚宴会,终结了男女主人公的疯狂爱恋——芙颂突然消失了。饱受思念之苦的凯末尔,最终向茜贝尔坦白了一切,并解除了婚约。三百三十九天后,凯末尔重新找到了芙颂,但她已经嫁人。男主人公便以亲戚的身份,频频造访他的远房姑父姑母,以及和他们住在一起的女儿芙颂。这种状态一共维系了七年零十个月:“其间一共是2864天,409个星期,去了他们家1593次。”最后,芙颂终于决定离婚。在准备结婚之前,他们在前往巴黎旅行的途中遭遇车祸。芙颂因此去世,幸存的凯末尔买下了芙颂住过的那间房子,把它改建成一座“纯真博物馆”。它的全部藏品,都是男主人公在过去悉心收集的关于芙颂的一切——她爱过的和她碰触过的一切。

    对这个伊斯坦布尔的爱情故事,你完全可以像看日剧《东京爱情故事》那样充满期待,但吸引你的并不是跌宕起伏的情节,而是细致入微的记忆。你也不必恐惧《追忆似水年华》那样无聊的联翩浮想,那不过是法国作家惯于炫耀的小说技巧。我想说的是,《纯真博物馆》去除了经典文学著作惯有的阅读障碍,它值得拥有更多读者。

    与其说它是一本爱情小说,不如说它是一部伊斯坦布尔的断代城市史,写尽了这座城市的建筑、服饰、汽车、餐饮、电影、礼仪、城市化进程以及政治变革。帕慕克几乎所有小说都是关于伊斯坦布尔的,除了《雪》写的是土耳其小城卡尔斯。把它们集合起来,便是卷帙浩荡的伊斯坦布尔城市史。而另外一本自传性作品《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便是城市史的序言与注解。

纯真博物馆

    我在帕慕克公寓对面的一家书店里,买下了土耳其文版的所有帕慕克著作,八部小说和两本随笔。书店所处的这片街区,便是经常出现在帕慕克著作中的,伊斯坦布尔的传统富人区尼相塔什。
 
    在尼相塔什,土耳其本土品牌Armanggan的旗舰店营业面积超过了这里的任何一家世界大牌。它用自己独有的浅杏黄色金子,制作出了像蕾丝一样复杂的金丝饰品。我细致入微地参观了这间高达六层的珠宝店,幻想着在灯光璀璨的橱柜中,遇见一对镶刻着字母F的耳坠……

    纯真博物馆的第一件藏品,是一对镶刻着字母F的耳坠。在“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结束之后,芙颂离开了迈哈迈特公寓,凯末尔在蓝色的床单上看见了那只刻有她名字第一个字母的耳坠。在题为《F》的第九节,帕慕克对人物日常行为的观察与解读,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芙颂取下那对耳坠,仔细地把它们放到了边上的茶几上……就像一个深度近视的姑娘下海前摘下眼镜一样,她放耳坠的那种神情让我觉得,我们真的可以第一次‘走到最后’。”

    写完小说后,帕慕克仍不过瘾。他决定按小说中所写的那样,在小说中所标注的那个地方(芙颂一家住过的那幢房子),建一座真实的“纯真博物馆”。在刚刚读完《纯真博物馆》的时候,我在中国的报纸上读到了这则消息。一年半之后,我因此来到了伊斯坦布尔。

    沿着小说中所描绘的行车路线,我们从尼相塔什来到了芙颂所住的那片街区。《纯真博物馆》的读者都知道,小说附录里的那张地图,早就煞有介事地标注了纯真博物馆的地址:楚库尔主麻大街和达尔戈奇死胡同交叉口。

    我们拐进了达尔戈奇死胡同,沿着伊斯坦布尔惯有的坡道,看到了那幢暗石榴色的房子。在至今仍旧破败的楚库尔主麻街区,它格外显眼。沿达尔戈奇死胡同的边门上挂着一块铜质铭牌,上面分别用土耳其文和英文写着“亲爱的造访者:纯真博物馆仍在建设中,感谢你善意的兴趣和耐心”。为了给读者一次免费参观的机会,帕慕克早就煞有介事地在小说中题为《幸福》的最后一节,印了一张参观门票。只是我们随身携带的门票,仍然没有生效。

    所有的门和窗都紧闭着,我们只能看到屋后的狭小庭院。庭院里有一株我叫不出名字的大树,我想那可能是椴树吧(整部小说都弥漫着浓郁的椴树花香)。庭院里的露天钢架楼梯,也被漆成了暗石榴色。小说并没有提及这幢房子的色彩。我想这样的暗石榴色,是为了让那辆酸樱桃色的1956式雪佛兰汽车残骸蒙上一种悲伤的沉闷。

    和我们同时造访纯真博物馆的,还有两个来自德国的女读者。她们手上拿着德文版的《纯真博物馆》,脸上流露着同样的遗憾。帕慕克在街道转角处安装了两个摄像头。或许,在写作之余的闲暇时候,观看他的读者从世界各地赶到这里,在未开放的博物馆前留下一系列遗憾的表情,是他的乐趣之一。

帝国的斜阳

    法国作家福楼拜在我到达之前的一百六十一年,也曾造访伊斯坦布尔,他在一封信中预言它将在一个世纪内成为世界之都;爱尔兰大诗人叶芝终其一生都未曾踏上过伊斯坦布尔的土地,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年迈之时写下著名的诗篇——《驶向拜占庭》。作为拜占庭帝国的首都,那时的伊斯坦布尔被称为“君士坦丁堡”。

    叶芝认为,在公元六世纪查士丁尼皇帝治下的拜占庭帝国,艺术摆脱了物质与情欲的束缚,成为灵魂的歌唱。叶芝和福楼拜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借用历史神话来助长自己的想象力,后者则通过日常生活来建构他的现代神话。福楼拜、雨果和巴尔扎克等一大批法国作家共同缔造了巴黎的现代神话。正如德国思想家本雅明在《巴黎:19世纪的首都》中所写的那样:“巴尔扎克通过精确的地形学轮廓,取得了世界的神话结构。巴黎是巴尔扎克的神话学繁殖地。”

    对此,帕慕克有过更煽情的表述方式:“我的想象力却要求我待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注视相同的景色。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

    帕慕克是福楼拜和巴尔扎克的继承者。他用一系列著作缔造了伊斯坦布尔的现代神话(纯真博物馆的故事当然是其中最美妙的一则)。神话的主角包括报纸专栏作者、建筑系学生、百科全书作者的后代、土耳其共和国的第一代富商及其儿孙,当然还有富家公子凯末尔和他的远房表妹芙颂。他们取代了荷马笔下的海伦、阿伽门农、阿喀琉斯和奥德修斯,穿梭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桥梁、陡坡、广场、房屋以及帕夏旧宅的后花园中。帕慕克的著作几乎不曾触及充满历史神话意味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或蓝色清真寺,他把更多笔触留给了伊斯坦布尔的日常生活。
  
    我也把更多的兴趣,分配给了伊斯坦布尔的现代神话,而不是那些门口总是排着漫长队伍的历史名胜古迹。我更愿意参观帕慕克公寓附近的泰什维奇耶清真寺,而不是圣索菲亚大教堂对面的蓝色清真寺。更具日常生活意味的泰什维奇耶清真寺,在《纯真博物馆》中成了伊斯坦布尔现代神话的一个地理空间。

    对于像我这样的读者而言,那些名胜古迹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只是为了给帕慕克小说留一个美妙的注脚。在傍晚时分游览博斯普鲁斯海峡,从海面上看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圆穹顶和蓝色清真寺高耸的听音塔,在玫瑰色的天空与橘红色的夕光中,成为一帧黑色的剪影。这时候我便会明白,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为什么会“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

    忧伤,是伊斯坦布尔现代神话的惟一主题,是帕慕克所有小说的惟一主题。忧伤是《黑书》中的律师卡利普想要进入妻子安稳睡眠中的幽闭花园,探遍里头的每一棵柳树、刺槐和攀藤玫瑰;忧伤是《新人生》中的一个建筑系男学生从广告招牌、海报、闪烁的霓虹灯、药店展示窗、烤肉店及彩票商店的名字搜集字母,拼出恋人嘉娜的名字;忧伤是《杰夫代特先生》中的商人杰夫代特羞愧地吻了一下泽内普女士的手,在做这个动作时仿佛想起了儿时的一些记忆,几件家具、一只小虫子和一块绣花桌布;忧伤是《寂静的房子》中百科全书作者的妻子法蒂玛拿了颗樱桃,放进嘴里,就像是颗巨大的红宝石一样,在嘴里含了一会儿,然后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等待着水果汁和味道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忧伤是《纯真博物馆》中富家公子凯末尔在修理厂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在一棵无花果树下看到他的恋人芙颂遭遇车祸的那辆1956式雪佛兰车残骸时,瞬间因为百感交集感到了一阵晕眩;忧伤是奥尔罕·帕慕克在他的自传性作品《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扉页上留下了一句“美景之美,在其忧伤”。
 
    2006年,瑞典皇家文学院授予奥尔罕·帕慕克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特意提及了他与伊斯坦布尔的忧伤以及两者之间的美妙关联:“在探索他故乡忧郁的灵魂时,发现了文明之间的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

作者:洪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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