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序言|碧海丹心写华章

曾经有学校邀请我去讲一讲水下考古的故事。在课堂上，我首先向同学们问了一个问题：“我们国家有多大呀？”大家异口同声地说：“960 万平方公里！”我说：“不错，但那只是陆地面积，我国还管辖和主张管辖约300万平方公里的‘蓝色国土’，那就是深不可测的海底世界，里面埋藏着许许多多的宝藏和资源，其中就有一些沉船所保存下来的历史文物。”

这就是水下考古的价值和意义所在。然而，多少年来，大家只是看到了一些关于探摸沉船的通讯报道、专题节目或专业研究论文，还没有一部以水下考古为题材的翔实记录、生动描绘的报告文学作品。如今，我看到了由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当代著名作家许晨先生历经数年辛勤采访、认真思考、精心创作的长篇报告文学作品《沉浮：“南海Ⅰ号”与水下考古》，感到十分高兴和欣慰。

前不久，我收到了电子版书稿，同时收到了作家和出版社邀请作序的信函。说真的，过去我一直深耕我的专业领域，很少接触媒体，后来觉得开展考古工作，需要让大众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宣传项目成果也应该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之一。所以，只要有需要，我就会向公众讲述我们的考古故事。这一次，当我阅读书稿时，仿佛又回到了中国水下考古事业起步、发展的难忘岁月，也看到了自己从青年时代一直走到今天的身影。掩卷后，我欣然同意作序，并且，脑海里瞬间跳出序言的标题：碧海丹心写华章。

当然，这不仅仅是指作家许晨付出心血写出了一部精品佳作，更是指这部作品为我们这批人用红心热血，从“南海Ⅰ号”入手，白手起家，将中国的水下考古事业一步步不断推向前去而树碑立传。如今可以自豪地说，我们的水下考古再也不是一张白纸了，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可与其他水下考古大国相媲美，完成了从跟跑到并跑，再到领跑的历程。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之前，我国几乎没有“水下考古”这个概念。每当说到考古，大都是说田野考古——围着古墓、古庙及古村古宅等进行调查。虽然偶尔也会遇到一些水中捞起的瓷器铁物，但仍归陆地文物部门管理。直到1986年，一场国际拍卖会拍卖的竟全是来自中国海底沉船上的文物，令人震惊。第二年，即1987年，又在南海发现了一条保存比较完整、船货颇丰的古沉船，后来将其命名为“南海Ⅰ号”。以此为契机，中国历史博物馆（现中国国家博物馆）于1987年成立了水下考古学研究室。

由此，我们的水下考古事业正式扬帆启航！在时任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有着“中国水下考古之父”之称的俞伟超先生的努力下，首先派出张威、杨林、王军等人分赴荷兰、日本学习，同时邀请国际知名的水下考古专家来华举办培训班。我是第一批参加培训的水下考古队员，参与了最早的“南海Ⅰ号”以及后续其他一些古沉船的发掘与研究工作，见证了中国水下考古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全过程。

1988 年 3 月，国家文物局在广州办了首届水下考古潜水培训班。当时大家算了一笔账：让潜水员学考古，还是让考古人员学潜水？潜水员学考古要花4年，考古人员去学潜水只要花半年。中国有这么多年轻的考古人员，找几个去学潜水并不难。报名参加培训需满足三个条件：一是年龄，不超过35岁；二是正在从事考古工作；三是身体素质好，尤其是心肺功能好。这三个条件我刚好都满足。从此，我的一生便与水下考古结下不解之缘。

“南海Ⅰ号”，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的海底沉船中年代较早、船体较大、保存非常完整的远洋贸易商船，距今有800多年历史。我们的水下考古事业就是从它的发现、发掘、研究开始起步的。交通部广州打捞局将其整体打捞上浮的成功案例，在国内外被传为佳话。它现在就存放在广东省阳江市十里银滩的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里。可以自豪地说，我是第一个在水下摸到“南海Ⅰ号”的考古工作者。

2001 年，在香港陈来发先生等爱国人士的支持助力下，“南海Ⅰ号”调查重启。一开始，早年发现的这艘南宋沉船找不到了，是移位、被盗还是被掩埋？各种猜测交替出现。最后通过改进探测技术、优化工作模式，我在一个潜次中终于摸到了沉船，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我刻骨铭心。不过，我当时还没意识到，我摸到的是中国水下考古的未来。无疑我是幸运的，在那几年调查中难得的能见度也眷顾了我，我拍摄了20多分钟的珍贵影像资料，第一次让大家看到了“南海Ⅰ号”的水下真容。也正是因为这些影像，我们才发现船体保存得这么好，如果按照传统方式发掘，恐辜负古人以如此悲壮的方式留存的文化遗产，整体打捞理念便油然而生。

水下考古绝不是一般的潜水探摸。它是考古学的研究和操作方式向水下的延伸。每一处遗迹、每一件文物的空间位置标注，能达到逆向复原的标准。水下测绘做得越精细，得到的数据越多，未来研究能取得的成果就越多。“南海Ⅰ号”从1987年首次发现，到1989年确定沉船位置，再到2003年决定打捞，前后历经8次调查，我后来成为该项目的领队，对它有着很深的感情。这些在《沉浮：“南海Ⅰ号”与水下考古》这本书里都有生动的描写。

我们早期的设备简陋落后，1989年年底，中国历史博物馆购置了一批潜水设备，统一由水下考古学研究室管理。直到2010年进行“南澳Ⅰ号”发掘时，我才拥有第一套量身定做的潜水服，那是一家公司赞助的，手臂位置还印了我的名字。后来，国家专门为水下考古建造了一艘名为“中国考古01号”的考古专用船。船上设有工作室、文物保护实验室、仪器设备间、折叠潜水梯、减压舱和工作艇等设施，排水量近千吨，工作条件有了质的飞跃。2014年，我参加了首航。

关于“南海Ⅰ号”和水下考古的故事，书里都有生动形象的讲述，读者朋友可以翻开细细阅读品味，相信你能收获丰富有趣的探秘体验与科普知识。从书名上就可以感受到作者和编辑的良苦用心：古代沉船是不幸的，今天让它及船货上浮考古，重见天日， 又是幸运的。此外，作家写作与记者、研究者不同，是通过讲故事、写人物的方式，既有全景式的展示又有细微性的阐述，呈现出一沉一浮、两个天地、两处时空与两种命运的对比。

记得前年春天，许晨先生不辞劳苦、风尘仆仆地从青岛来到我所在的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对我进行了详尽的采访。那时我正在收拾物品准备退休——当然是退而不休，反而更专注于水下考古工作，因我离不开这项事业。我们就在杂乱的办公室里尽情畅谈， 当时我就感到他是一个真心实意干事业的人，我也乐意尽力为他提供协助。

果然，两年半之后，他在对宣传海洋文化具有责任心和使命感的浙江教育出版社的支持下，推出了这部力作，这令人十分欣喜。虽说市面上已有一些有关“南海Ⅰ号”的书籍，但大多是考察报告或研究论文，以文学笔法展现“南海Ⅰ号”与水下考古，尤其集中刻画了俞伟超、张威、孙键、景李虎、尹干洪、吴建成、张永强、张松、李岩、魏峻、曹劲等先行者——他们既是我的老师、领导， 也是同事，这在国内还是第一部。可喜可贺！感谢许晨和浙江教育出版社的编辑团队，为中国水下考古事业鼓与呼。随着我国“一带一路”倡议的实施，在当年海上丝绸之路的航程上，可能有新的沉船文物被发现，未来水下考古工作将大有可为。

我并非文字写作的行家，但看了这部长篇报告文学作品，能感到作者确是倾注心血为“南海Ⅰ号”和我国水下考古事业擂鼓助威，展现我国水下考古人的热血和丹心。兴之所至，我结合我的水下考古工作，拉拉杂杂地讲了许多，不当之处敬请各位专家斧正。

是为序。

2025 年 8 月写于广州

（本文作者：崔勇 中国考古学会水下考古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原副院长，中国首批水下考古队员，“南海Ⅰ号”考古发掘队领队之一）

作者：崔勇

来源：百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