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互联网的发展历程,充满了想象、奇迹、冲突与变革。在当代互联网的广袤版图中,网红已经成为一片无法忽视的景观。一个个网红的发迹、成名和退场史,已成为中文互联网世界30余年的一个文化缩影。网红文化已深深嵌入时代脉络,重塑我们这个社会的文化生态与大众精神世界。
当我们刷到李佳琦的直播间,看到董宇辉的知识带货,或许已难以想象20年前凭借文字走红的痞子蔡。从榕树下的安妮宝贝,到引发审丑狂欢的芙蓉姐姐,再到今天万千主播,网红已从边缘群体演变为庞大产业,完成了从文化边缘到经济中心的集体“转场”。
在这一重大的社会转型中,资本、权力和技术对社会文化进行了怎样的改造?网红在几个时期的嬗变和更替,或可带我们窥一斑而知全豹。
成名的转场:网红的发展与文化意义
一、从“文化想象”到“消费文化”
早期的网络成名充满了“文化想象”,无论是网络写手、网络作家的文学情怀,还是木子美、凤姐、韩寒的大胆“僭越”或“越轨”,都是草根网民在互联网上朴素的文化实验。当年看来颇为可笑的恶搞精神,今天愈发显现其严肃的草根文化认同意义。

左:韩寒 右:罗玉凤
但草根网红始终面临资本和权力的双重规制。如果戏谑、恶搞尚可以对正统进行狂欢、颠覆和反抗,资本则轻而易举地驱动了后期的网红放弃文化想象,重回“消费文化”的怀抱。网红晚近的文化风格已经大为不同于早期的理想主义文学创作,从总体上看,其文化风格从通俗化经过web2.0时期的鄙俗化,在技术和资本的驱使下,最终走向了庸俗化。
直播、短视频技术将文化消费的视觉特征强烈地表现出来。在技术、资本的共同催化下,“网红”最终大部分转向职业化内容生产,以公关营销为手段的知识技能推销占据了以往的思想高地。这也提示我们思考,未来的传播和传承主体(无论是网红抑或数字劳工),将导向何种新的文化和精神追求。
二、网红的文化意义
早期网红在中国互联网上扮演了“文化启蒙”的先行者角色,这种文化启蒙,萌芽于网络文学BBS,兴起于观念碰撞的web2.0时代,在博客、微博等社交媒体时代以言论和观点形成集大成的文化影响。
网红现象在互联网上的涌现,是普罗大众重新发现人的价值的一种勇敢尝试。在这些被网友记住的网红背后,他们或多或少承载了时代对于一些话题的期盼,也即建立每个人都能大胆参与、解放自我的互联网世界,这是早期网红留下的重新发现人的价值的文化遗产。

罗永浩
然而,在社交媒体的众声喧哗中,个体的命运迅速让位于网络集体事件的纷争。在憧憬技术赋权的互联网运动中,个人主义的网红不再受到网民的青睐。“网络大V”的崛起,背后是社交化技术带给网民“连线力”支持的期盼,也是社会观念和思想走向更深远的意识形态冲突的体现。网红身份的“转场”最终回归了资本的怀抱,并在技术的流量逻辑刺激下变本加厉。
网红的技术力量迅速被资本收编。无论是早期的文学创作,还是中期的个性解放和观点争鸣,到最近的“网红脸”、滤镜审美,最终都必须要符合资本的流量逻辑。眼球经济或注意力经济强调人与内容的连接,商业模式基于流量展开,“注意力转变为流量,流量再变‘现’”。在流量逻辑的催生下,“网红”已经彻底产业化。
在最近几年的浪潮中,互联网文化越来越迎合社会焦虑感。心灵鸡汤、知识传播、技能速成类的“文化教育”产业逐渐成为新生代网红的出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文化越来越缺乏其自反性和批判性,个人成了网红产业链中的一个从业人员。
当时代的浪潮将新的网红弄潮儿们推向高峰时,浪退后下面会是什么?这些有赖于我们从为时并不久远的互联网历史中继续发掘。
声誉的崛起:网红的生产与资本重构
当网红产业化,网红的“声誉”就不再仅仅是名声的好坏,而成为一种可量化、交易、增殖的新型资本。我们每次点赞、转发、下单,都在参与这场“声誉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在这个秩序下,每个网红都既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也是自己正在被制造的产品。
一、数字声誉的“货币化”
互联网平台的技术特性,使得原本模糊的“声誉”变得可见、可算、可操作。粉丝数量、点赞率、评论互动、转化率等一系列数据指标,构成了衡量声誉资本的汇率体系。平台算法如同货币政策,通过流量分配决定着声誉资本的流动性和购买力。这种量化使得声誉从一种社会评价,转变为一种可以在市场中流通的准金融产品。
声誉是经由互联网媒介的赋值与转化而形成的一种新的象征性资本。这意味着,它不再仅仅是好名声带来的附加价值,其本身就是一种独立的权力形式。它既是网红在数字世界生存的通行证,也是他们与MCN机构、平台进行博弈的筹码。
作为资本,声誉资本具备了马克思所阐述的资本核心属性:自我增殖的欲望。网红的所有劳动实践,从精心设计人设,到日夜不停的内容创作,再到与粉丝的亲密互动,其终极目的都是为了积累和扩大自身的声誉资本,并最终将其转化为实际的经济收益(如广告、打赏、带货)、文化影响力或社会资源。至此,声誉完成了从一种“评价”到一种“生产要素”再到一种“流通货币”的彻底转变。
二、“声誉工厂”的诞生
当声誉成为资本,其大规模、高效率的生产便提上日程。“声誉工厂”建立在由媒介平台提供的数字地基之上。平台通过算法推荐机制和游戏化的竞争排名,建构了一套深层次的控制体系。网红为了获取平台分配的宝贵流量,也就是声誉资本的“生产资料”,必须不断调整自己的行为和内容以迎合算法的偏好。这种控制不再是传统雇主对员工的直接指令,而是一种更隐蔽、更高效的算法治理。网红看似是自由的个体创业者,实则是在为平台的生态繁荣和数据增值而劳动。
然而,网红并非完全被动的螺丝钉。他们最有力的抗争武器,恰恰是他们自身积累的声誉资本。头部网红凭借其强大的声誉资本与MCN机构谈判,争取更优的分成条件和内容自主权;成熟主播通过构建与粉丝间的超亲密关系,将声誉资本转化为稳定的私域流量,以此对冲平台算法波动带来的风险;更有进取者通过跨平台发展,实现声誉资本的顺利转移与持续增殖。
这场在平台、组织与个体之间持续进行的博弈,生动地展现了声誉资本作为权力工具的双面性:它既是控制的结构,也是反抗的武器。
三、声誉体系的脆弱性
“声誉工厂”的模式虽然强大,然后,它建立在流动的沙土上。因为声誉积累充满偶然,它让网红一夜爆红成为可能,同时也伴有一瞬崩塌的风险。这种内在脆弱性不仅影响网红个体命运,还有可能引发普遍性危机,更在重塑时代的文化生态、社会关系和价值观念。
首先,个体陷入深刻的认同危机:为了维持并增殖其赖以生存的声誉资本,网红必须持续进行人设表演,导致真实的主我与网络的客我产生严重割裂,从而陷入自我认同的迷茫与巨大的精神压力。其次,组织机构面临严峻的生存危机:MCN机构的命脉高度依赖于旗下网红的声誉,一旦头部网红翻车或出走,整个机构便可能瞬间遭遇生存威胁,这种深度的依附关系使得组织生产关系异常脆弱。最终,社会整体将显现失范危机:“一切皆可声誉化,一切皆可资本化”的逻辑泛化至社会各个角落。
我们正生活在一个声誉可以被系统性地制造、生产和转化的时代。人们在真实世界中的自我会根据虚拟自我的交往反馈而不断去调整,如果其中出现了难以弥合的割裂,那么最终便会导致自我的疏离与异化。
理解当下以声誉资本为核心的新秩序,不仅帮助我们理解网红生产的本质,更是为了审视数字时代中,我们每个人所背负的共同命运与结构性困境。
《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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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作者:吴志远//彭步云|
出版时间:2025年09月
(本文原载于:江苏人民出版社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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