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群的人生风景》,李立群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6月版,28.00元。
台湾人。相声、舞台剧、电影、电视、广告全方位演员。1972年参加“中国青年剧团”。1981年获金钟奖最佳电视男演员奖。1984年,与赖声川、李国修成立表演工作坊,舞台作品包括《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暗恋桃花源》等。曾在《新龙门客栈》(台版)中饰演魏忠贤、《神雕侠侣》(1998年)中饰演欧阳锋、《笑傲江湖》(2000年)中饰演任我行、《田教授家的28个保姆》中饰演田教授等角色。
李立群在当演员前,做过八个月的海员。他隐忍沉静的性格或许就是在那时培养出来的。
“默默地与海面对面很久后,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畏惧——大自然就是这么厉害,它美的时候真是太美了。可是进入无风带时,那种完全没有风、静止的感觉,令人恐惧害怕,明明底下有无数的生命但海面却一丝不动,总会担心会不会有只手伸出来把自己抓下海去。”
正是这种吞噬人的漂泊感,让李立群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这个高薪工作,机缘巧合,他进了电视圈。
在当时的台北电视圈,李立群完全是个异类。1976年,他接触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后,完全被征服了,当时认的就是这种表演。“我刚进这个圈子时,认真到拍戏时不跟任何人聊天。”李立群说,当时在摄影棚里,他永远在看剧本,心里永远想着那几句台词。因为这股认真劲,别人演戏说三五句话就要N G一次,李立群却可以做到,一个60集的电视剧,要演到50多集才会N G一次。
真正接触电视剧后,李立群也认识到演电视剧根本不需要什么大学问。“演电视剧就是专心地累积一大堆经验,以及一些小聪明完成任务,根本不能正儿八经地说这个人演技如何,因为它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理论基础。”李立群说,这么多年演电视剧的生涯,教给他的是妥协而不是坚持,“再烂的戏,你只要好好演,你相信它,你只要用心演,你这个最质朴的光芒观众还是会看到。”
在表演工作坊的11年,算是李立群表演生涯最活跃的一个时期。他与赖声川、李国修先后创作出《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暗恋桃花源》等经典之作,直到今天仍然反复重演,经久不衰。
“我当初加入工作坊,想做的就是给台北的舞台剧积蓄元气。”李立群认识到电视剧对表演的破坏之后,急切地希望通过舞台剧这种严肃的演出形式培养出真正的演员。“演员才是舞台剧真正的元气,你得首先在舞台上培养出扎实的演员出来。如果我们有四五十个好演员,你啪一打光,整个台北就被撑起来了,别人就都看过来了。只要演员撑起来了,那导演编辑都好办了。”
1995年,赖声川接下了三百集长寿剧《我们一家都是人》的创作。李立群极力反对这种早上看报纸、中午即兴创作、晚上直播的演出模式,他担心这样会破坏年轻演员的惯性,最终把舞台电视化。由于赖声川执意要做,争辩无果后,李立群失落地离开了工作坊。
在这之后,李立群的工作重心再次转回到电视剧。赖声川有表演工作坊,李国修有自己的屏风表演班,但李立群从没想过有自己的剧团。他每年仍会回台湾演一出舞台剧,但相声是再也没说了,他也不收学生,老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甚至也从没想过要自己去导一部戏。
“我只喜欢好好当一个演员,当一辈子,到今天为止,我不断在这条老路上面发现一些新的困惑,不是我客气。就这样挖掘了一辈子的这条路,都还有这么多未尽、未达到的空间,让你去追寻,你又何必换轨道去导戏呢?”
新出版的《李立群的人生风景》是李立群的专栏文章结集,是他在四十年演艺生涯中,对舞台剧、相声,电视、电影以及如何做一个好演员的点滴思考。聊到这本书,李立群连连否认自己是作家。“我是真不懂文字,连好书都看得不多,真让我去写专栏,会把我自己都吓着。”他说,最后只好翻自己过去的故事,“就算是聊天,这种聊天再虚伪也虚伪不到哪里,再不诚恳也不会离诚恳太远。”
这次,李立群在广州待了不到一天,下午是轮番的采访,晚上在方所还有一个讲座。无论是记者还是读者,没有谁的问题能引起他的过多兴奋。他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所以他喋喋不休地回答着各种关于赖声川、电视剧角色的重复问题,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李立群的库藏记忆”
南方都市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这些文章的?
李立群:6、7年前,台湾出了本《台湾艺术表演》杂志,是全台湾唯一一本舞台艺术表演的专业杂志。他们的编辑找我写专栏,我说我写什么专栏,一辈子都在搞表演,即不懂文字,书看得也不多,你让我写什么?他就一直劝我,最后我答应了。当时也没限制什么题材,就是希望我能写得轻松一点。我一开始兴趣还很浓,还很认真地想,自己过去那些事情可以写。写了说太严肃,他说观众要看轻松一点。啊,写完还要退稿的啊,我说我不退,退稿我就不写了。那我就很委屈地改得轻松一点,但是事实还是要写啊。写了十五篇就写不了了,不想写了,但也退不了了,毕竟是专栏。一直到现在还在写,每个月一篇,差不多总要等到最后一天才会交稿。
南都:那你在外面拍戏很忙的时候怎么写呢?
李立群:我只是个演员,也不是专业写作的。他们要我写东西,定义为“李立群的库藏记忆”,就很自由,就是要你把自己心里面想到的、记得的写下来,我的定义是这样。我经常是看到什么就随便写,等话题延长到五六百字,你就要去找你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最后立意也已经糊里糊涂了,我压根就不知道写什么,我没有腹稿,尤其是最近的文章。写得越来越烦,只是你面对文字的时候,你一定要礼貌,一定要恭敬。
南都:但我感觉你写得还是比较谨慎的,写法很君子。
李立群:总不能开口大骂吧。我现在连誊都不誊,直接写下去,中间连稿纸都不换。这不是在炫耀我多不用功,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用功。你让我正经八百地去写1200字、去当作家,我真觉得肉麻。因为我觉得不小心就会炫耀,我宁可你看到我文字的不足,也不想你看到我在炫耀什么美感和理论。
南都:你很厌恶这种做作的东西?
李立群:因为我看到很多上了国语课本的文章,做作到底,让我简直要气得大骂。看一个北魏的佛像,看得泪流满面,因为这个东西是被外国人拿走了。泪眼再看过去,看到北魏的佛教文化,等等。我上去想揍他,我觉得这个人已经病了。看一个文物就要这样,那元朝占领了中国,你怎么不为整个中国哭泣?这样做作的作家太多了。
南都:对你来说,写作跟演戏有什么可比性吗?
李立群:演戏是我的专业啊。就算我演得再不好,从我20岁开始接触表演,到现在已经是第四十年了,花了我一辈子的时间。你没有一天是不爱它的,我到现在,拍戏拍得累半死,我知道这个是大烂戏,会抱怨自己体力不够,没有时间睡觉,会抱怨组里压人太紧,但绝对不会去抱怨表演这件事。一旦表演的时候,你都要尽力而为。
我以前是很不喜欢演电视剧的,那个时候喜欢的戏剧是经过涂涂抹抹、经过自己的意愿、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负责而不后悔的一种游戏。而演电视剧,你不但不能选题还得被点题,不但被点题还没有时间熄火慢炖。你就会觉得自己的表演能力被剥削、被压榨、被阻挡,完全不是自由的呼吸,完全不是自己的主人,所以当然不会希望在那样的环境里表演了。
电视剧表演就是消耗快、急就章
南都: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接了那么多电视剧呢?
李立群:我必须要养家糊口啊。我不当海员以后,就没有一技之长了。我做过七八种行业,还在台湾的高山茶产地做过一年的长工,在那里遇到了去游玩的张大春,有段时间还成了酒友。做了这么多的工作后发现,不能再干一行怨一行了,“干一行怨一行表示你见识不够。”这是爸爸说的话,这句话让我想了很多。
后来我毅然决然去演电视。电视剧中的表演,年轻时用“强奸”两个字。现在觉得是幼稚,不能说“强奸”,就是消耗快,急就章过速,人类情绪组合的过程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认为最差的电视剧和最好的电视剧也只有五十步和一百步的距离,所以我不挑戏,男一号,演!反派,演!喜剧,演!只有几个镜头的角色,演!在我心里它们都是一样的。电视剧就是个大海,你在里面当老大,也就是在海面上冒
一下就下来,你以为你是老大啊?
南都:既然你能够容忍电视剧,为什么当年会因为工作坊要去演电视剧,而跟赖声川谈崩,最后导致散伙呢?
李立群:就是因为当时我有那个经验,所以我才不让他去。但是我现在拍的电视剧已经没有当时那么可怕了,现在不像我们年轻的时候一天要拍三集。他拍的电视剧是上午看报纸,中午看编剧,下午就开始拍的,演员连剧本都没有。这比有一个烂剧本在那边演是差一百倍的。你连剧本都没有,完全就是让演员拿肾上激素演戏,那是不可以的。
南都:现在也不可以?
李立群:永远不可以,人类就不应该这样做。那就是瞎糊弄,不尊重观众。你说你在那边拼命演,其实心里想着“你们这些白痴,连我这样演,你们也爱看。”我当时跟他讲得很严重,绝对不能这样做。我特别反感把这些可以栽培的年轻人一次赶到电视剧上面去、一次阵亡。什么叫阵亡?就是你的舞台会越来越电视化,离开舞台了,你不见了,因为你的脑子,都已经是电视了。现在很多舞台剧完全就是电视剧,那根本就不是舞台剧。
演舞台剧是把表演能力修补回来
南都:那你现在怎么看你们当时开创的相声剧这种形式呢?
李立群:相声剧?你别被相声剧给骗了。我觉得在相声剧里,我们从头到尾玩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把一个谁也无法复兴、将要同你告别的文化,在一种新的文化将要崛起时的状态呈现出来。就是讲相声,按时光倒流,切段,每一段就是相声,我们需要注意的仍然是相声的编剧和导演的能力,这才是最关键的。
所以它根本就是相声,没有什么相声剧。现在一讲到相声剧,就讲到我们,那太高估我们了,我们当时做的离相声剧还远着呢,剧哪有那么简单。当然里面也有骨头、有大义、有精神,但哪段单元相声没有这些呢?侯宝林、马三立说的都有这些。所以我们做的东西,就是用一串相声来述说一件事情的,它的主体结构还是相声。你没有相声的基本训练,没有相声的才气、才艺,是根本没法完成这件事。
南都:你现在每年至少回台湾做一场舞台剧,这种表演对你意味着什么?
李立群:我演舞台剧的原因不是为了艺德,是为了把一年多在电视上消耗殆尽的表演能力透过舞台剧的排演方法回炉,尽量琢磨回来一点。舞台剧,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修补平衡一些东西,回到自己熟悉的剧场。挑过的剧本,可以重新用涂涂抹抹的方式,不那么急剧扩张的方式,去找回表演本来应该有的组合方式和能力。我从来不是为了一些老演员所谓的“演舞台剧是为了过瘾”的理由,我演了上千场的舞台剧,我从来都没觉得它和“过瘾”有关系。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个时候是没有电视剧的,他不知道电视剧会把人害死。如果用他的那套理论,到电视剧一定死定了。但你不用他的那套理论,你到电视剧就更不会演戏。现在是一个由电视而生、由电视而垮的生态,更需要有人出来,创作一种新的电视剧理论,去提醒这些孩子的电视剧生涯。等到退休以后退休了,体力够,我真的想写一个,关于怎么演电视剧的。就这么简单。
南都:最后一个问题,对于现在的你,演戏究竟意味着什么?
李立群:安东尼·霍普金斯宣布辞职时,接受记者采访被问道,演了这么多年的戏有什么感受?他说:“我终于他妈的、去他妈的离开了这个王八蛋的表演环境!”所有的记者看着他严肃地讲出这番话,都愕然了。我觉得这个人有股禅味儿。
从我接触表演到今天,已经有四十年了,什么叫戏?什么叫表演?我也常常在想。我们那一辈的老演员,演了一辈子戏,每次刚刚把胡套摘掉,就抱着一个保温杯,很累地回家去看小孩。这些老演员日子过得也不差,但他们常常讲:“他妈的,戏乃屁也!”他们说这话时没有一点不高兴,也不是不尊敬表演,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我琢磨了很久,直到前两年,我才发现,这个“屁”里面有太多化学作用,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爱恨情仇。可见表演就是那么个东西,它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精致艺术,这都是人们给它的,它就是一大堆情绪组合出来的一个东西,只是看谁组合得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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