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网·周浩正专栏】很显然的,人的寿命再长久也有其极限,我的余生看来正值黄昏,应该趁自己尚能自主行动,开开心心去圆一圆心里老念着的“探友大行动”,和老朋友们聚聚,我名之谓“人生毕旅”。
·缘起
酝酿多年,终于踏出“人生毕旅”(人生的毕业之旅)的第一步。
事情的起念,及其单纯:
“老”了。
相对于高寿时代的老人而言,常见他们八、九十岁了,毋需枴杖,到处行走,令人好生羨慕。因此,年方七十六岁的我,哪敢言老?每次外出坐车,有人善意让座时,心想:我真那么显老?
不服老,固然好,但岁月不“骗”人。
不知道怎么开始的:眼睛常常模糊;耳朵时而闹“背”(有些频率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例如“蝉鸣”);嗅觉不再灵敏;睡眠断断续续,永远告別了“一觉到天亮”的美好经验;上下楼梯,失去一步两阶的跳跃能力,膝盖似乎让胶水给黏住了;牙在少,而假牙徒增,再也咬不碎硬物。
总结的说,如今啊,耳不聪,目不明,齿牙动摇,皮肤松弛,关节滞涩,行动迟缓——年轻时的矫捷身手,去了哪?
很显然的,人的寿命再长久也有其极限,我的余生看来正值黄昏,应该趁自己尚能自主行动,开开心心去圆一圆心里老念着的“探友大行动”,和老朋友们聚聚,我名之谓“人生毕旅”。
一生之中,打从小学毕业,就有毕业旅行。內人和我都是台北市长安国小第一届毕业生,当年的毕旅似乎是“莺歌游”,一群小朋友吱吱喳喳地造访了莺歌山,其它的已不复记忆。
而人生数十寒暑,其实也不过瞬息之事,从“悲欢人生毕业”之前,我该妥善计划依自己的体力负荷程度,一个月去拜访一位朋友。
他/她们在我生命旅途中,曾经交会。有的给我机会,有的助我成长,有的雪中送炭。这些朋友们从不吝惜伸出溫暖的手。
现在,该是我怀着感恩的心,当面去说声“谢谢”的时刻了。
第一站,直奔成立于1975年、出版近千种书、台湾纯文学出版重镇的“尔雅出版社”,造访亦师亦友的隐地(柯青华先生)。
【人生毕旅】第一站
贵人隐地/尔雅,文学人向往之所
.隐地和尔雅(从尔雅官网撷取)
时间:六月二十八日(星期二),上午十时。
纪实:如次。
1.晨起,即赴车站,从台中坐车到台北,十时许,踏进尔雅。
打听到柯先生(我一向都这样尊称他)每天上午十时之前,进入办公室。为了想给他一个惊奇,所以沒事先约定,莽莽撞撞地做了不速之客。
柯先生见到我,神情既惊讶又高兴。平时,我们虽然偶尔以电话联系,但至少二十年沒见面了。彼此紧握着手,他瞅著我说:
“好久沒见啦!”
“是啊!”
从外表看,他精神抖擞,仍跟从前一样,书桌上堆满稿件、校稿和书籍,给人从不懈忌的感觉。
“你是军人出身的,来的正巧!我在译夏烈*注1传给我的资料,有趣极了。”
柯先生拿起书桌上列印的资料递给我。果然是老编,永远好奇、永远高度保持阅读的兴趣。
跃入眼帘的是“谭展超将军”五个字。
“你听过这名字吗?”
“沒有。”我答。
“真是奇人奇事。谭将军从香港拔萃中学毕业后,不顾家人反对,前往意大利读军校,还娶了意大利贵族女儿。八年抗战开始,他认为应该返回祖国效力,抵抗外侮。于是毅然放弃优渥的生活,离开妻子和儿女,归来报效国家,成为孙立人的部下。”柯先生一鼓作气简述了谭将军的故事:“后来到了台湾,卷入‘孙立人事件’,军旅生涯不顺,才50岁就病死了。”
的确特別,但还不夠特別,故事显然未完。
“发现谭将军的生涯,还真曲折呢!你知道张北海*注2吧,他在纽约,有一天逛书店时,看到一本由Bianca Tam(贝安卡女士)写的《Opium Tea》(鸦片茶),他随手翻了翻,居然看到作者和一位中国军官的结婚合照,这位俊美的男士就是谭将军。”
柯先生说,这个发现,经张北海之手,辗转交到谭将军第二段婚姻生下的女儿谭爱梅手中。她的另一半,恰是张北海的朋友,一个非常动人而传奇故事,就此流传开来。
谭将军和贝安卡的恋爱事*注3,几乎和童话王国里、王子与公主一见钟情的情节类似。年轻的异国军官,爱上美貌的、被捧在手心如公主般的十五岁少女,两人经历许多困难,有情人终成眷属。
.谭展超将军与贝安卡的结婚照(摘自网络,由本文作者提供)。
“浩正,”柯先生很有耐心,娓娓道来:“那位漂亮女士的遭遇更加让人心疼,她千里迢迢到中国与夫婿会合,却不幸和间谍案牵扯不清,受到审判。总之,她的一生,多彩多姿,太不可思议了。我知道你喜欢上网,自己去细读吧。”
然后,柯先生拿起书桌上列印的资料,指着其中一段,说:
“我真正要讲的是,这么特別而杰出的谭将军,在国防部电脑化的档案里,仅有短短一行,还不足五十个字:‘谭展超,广东新会人,归国华侨,意大利陆军大学毕业,民前1年8月4日生,民国49年3月9日歿。’他只活了五十岁,精彩的一生经历,变得无影无踪,成了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里面,其实藏满了故事。”我有点了解柯先生讲这些话的言外之意了。
“夏烈在信上感慨的说,一個如此绚烂、浓烈的人生,却仅仅得年五十,相较于他,平平淡淡的我们,不知不觉中,越过‘古来稀’的年岁,不能不知足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夏烈的结论是:‘我们能像一杯清水一样,恬淡过活,不恰似一种幸福?’”
这话,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打从职场退下以后,我就决定远离过去的生活,不排斥也不主动接触,尽量把时间留下来“做自己”,过着与世无争的宁静生活。
人的晚年,能活得如此潇洒自如,夫复何求?
2. 能结识柯先生,是我的幸运。
回首过去,自己这一生只能说“尽责”而已。而我在职场打混的本领,来自柯先生的引领和启发。
那是发生在1974年的事,我从军中退役,四处谋职。楚戈(1931~2011)读了我写的<试释痖弦“如歌的行板”>,把我推荐给痖弦
(近年移居加拿大),我成了由他主持的“华欣文化事业中心”中半职半薪的小编。三个月后,迁升正职。不久,因蒋经国之子蔣孝武的介入,使这个由“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出资成立的文化机构全面改组。不知何故,公司內退伍军人全部解职,仅我一人留职。为此,我毅然挂冠离开。
瘂弦知道我需要工作,打听到柯先生那儿正在找人,推荐我去应徽。就这样,我成为“洪建全基金会”下设“洪建全儿童文学创作奖”的执行编辑,仍归在柯先生辖下。
我除了负责得奖作品的出版事务之外,柯先生特別要我加入《书评书目》编辑行列,我从旁观察他如何联络作家、规划內容等等,我在公认“文坛第一编辑高手”的言教和身教中,从一无所知,打下基础,对我日后的编辑生涯,影响既深且巨。
我也目睹“尔雅”成立时的热销盛況。光是新书预约,还沒上市就一版、再版、三版、四版……,他开启台湾民间出版史上第一个盛世。
柯先生和我虽年齡相近,但“亦师亦友”的关系,其来有自。我从来的某些工作也常出于他的推荐(如主編《新少年杂志》)。
.尔雅图书(部份;从尔雅官网撷取)。
3.这次我俩难得相见,自然而然询问起当时相识的朋友近况。
得知景翔和沈临彬的健康情形,令人唏嘘。柯先生特別提醒“老后”身体保养的重要性,我们都得为自己的健康负责。
最后,他指了指茶几上另一叠打开的校稿,说:
“我写了七○年代主編《书评书目》那一段时光,也提到了你。你记得吗?我离开《书评书目》的時候,推荐你接替我的职位。”
“哈哈——,”我笑的很开心,那是很甜美的往事,我的记忆仍然清晰:“我记得您、简和我三人在博爱路一家咖啡店讨论我接编的各种事宜,您还替我争取到非常丰厚的薪水。可惜我只上了一天半的班,辜负了您的提拔。”
对我而言,这是一次未能如愿的荣耀。我把经过情形,忠实复原,写入<《新书月刊》与我>“附注3”*注4。这出戏,刚开始时,剧情虽有点紧绷,却能圆满落幕,把结局化为一场皆大欢喜的“嬉游记”。
柯先生随即说起他当初离开《书评书目》真正原因,我从未听过。至此,才豁然明白,我上班“一天半”便急流勇退,是太幸运的正确抉择。
而今,往事如烟,恩怨俱去矣。
4.从进门到现在,快超过半小时,我知道不可以继续打扰他上班,必须起身告退了。
柯先生坚持送我到同安街和汀州路口,在等待交通号志通行绿灯时,我们互拥道別。
他拍拍我的肩,一句话都沒说。
彼此知道,两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这一別不知何时相见了。
绿灯亮起,我踽踽独行,穿越了马路。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仍站在那端的红绿灯柱下。
我们同时挥挥手。
然后,我转身快步离去。(2016/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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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夏烈(1941~,本名夏祖焯,是知名文学家何凡和林海音夫妇之子。目前任教于清华大学及成功大学,教授近代欧美文学、近代日本文学、近代中文小说及散文、科技与人文、文学与电影等课程,为台湾惟一工程博士出任文学教授之职。)他在上世纪六○年代、二十多岁时,即以小说<白门,再见!>扬名文坛,传颂迄今(全文可见“猫空行馆”,他学的是工程,但依然无法忘情于文学。
*注2:张北海(1936~),本名张文艺,祖籍山西五台,出生在北京。1949年,13岁的张北海随家人迁往台湾,从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后,在洛杉矶南加州大学获得比较文学硕士学位,1972年定居纽约,在联合国工作了20多年,担任翻译和审校。
在60岁以前,张北海专心写作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以敏锐的观察、幽默的笔调描绘美国社会。在《美国:八个故事》、《人在纽约》、《美国邮简》、《美国美国》等书中,他从小处着手,描写从纽约地下铁、牛仔裤到摇滚乐,从计程车到自由女神像等小事。
60岁以后,从联合国退休,张北海的写作对象从纽约转到北京,从现代美国社会转向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写作题材从散文转向了武侠。他花了6年多时间,写出自己的第一本武侠小说《侠隐》。
他曾因在美国参与“保钓”,被列为黑名单,去国22年,才解禁得以回台。
*注3:谭展超将军与贝安卡的恋爱故事、以及她写的《Opium Tea》(鸦片茶),请读<Bianca Tam的《鸦片茶》>,敘述详尽,图片不少。1993年3月,谭爱梅和哥哥谭雄飞合著的《被遗忘的年代:寻找两个谭家与一个女间谍》一书在台湾出版,详述了父亲谭展超与贝安卡一段堪比「乱世佳人」的传奇故事。听说,影剧圈有人想把这段姻缘拍成电影。
*注4:<《新书月刊》与我>收入《编辑权上的小确幸/《编辑力初探1.0-別册》》第11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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