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著名作家、诗人、美食家。代表作有长篇《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K-英国情人》《上海王》等。现居北京。六部长篇被译成30多种文字在欧美、以色列、澳大利亚、日本、韩国和越南等国出版。她的许多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2005年获意大利“罗马文学奖”。2009年被重庆市民选为重庆城市形象推广大使。
洁尘:洁尘,职业作家。曾供职成都晚报、成都日报、四川文艺出版社,已出版《华丽转身》《酒红冰蓝》《私人版本》《提笔就老》《小道可观》等二十余部作品。
虹影:那个时代,活下来的都是幸存者
我是在重庆长江边长大的。那时候在那地方想找一本书很难,可是我很幸运,我有一个邻居,他家里有书。所以我从他那里开始读书。从我读第一本书开始,就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认为一个城市就会创造一种人。举个例子,成都人和重庆人就完全不一样。重庆人就像江水一样,具有一泻千里的气魄,凶猛、直爽、火爆。成都人非常的阴柔,就如这座城市,十分有底蕴,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对比洁尘和我,就会发现这些不同。文字是一个人内心十分真实的表现。当我写《饥饿的女儿》时,我并没有想表现一种地域性,我其实是想表现那一个时代所有人的生活实质。
我想写的是1962年到1980年这段时期的历史。在这段时期中,整个四川是一样的。在我整个成长期间,有三种饥饿:食物的饥饿、精神的饥饿以及性的饥饿。这三重饥饿使得那个时代的很多人的生活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活下来的人都是幸存者。这是在阅读《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时不容忽略的背景。对我自己而言,在那个时代生存下来,书籍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了一把神奇钥匙的角色,一把打开未来美好世界大门的钥匙。所以我也希望在座的朋友们能够重视阅读,也能让自己的孩子真正地喜欢上阅读,享受阅读的快乐。
洁尘:《饥饿的女儿》是新时期中国小说的巅峰之一
虹影是我的老朋友,今天见到她十分开心,我们俩至少有十年没见了。四川文艺出版社这次推出虹影这一套书的修订版,规模宏大,气势恢宏。
我这次拿到书以后,先看了重新修订后的《好儿女花》,因为我以前看过第一版。这次在看的时候,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情感,可以说是羡慕,也可以说是嫉妒。
虹影的文字,是天才的文字。因为我是同行,更多的时候我不是看故事,而是看她的语感、语言的转折、停顿节奏以及作品的框架。这些没有办法模仿,也无法超越。作为一个作家而言,虹影的天赋是惊人的。虹影恰好出生在重庆这样一座城市,如果虹影的天赋放在成都,我认为可能就不太匹配了。成都的气质和重庆差别很大。成都是窝在群山之间的一个平底锅,因此成都的冲击力和爆发力都比较温和。重庆的气象不一样,大江,大山,气势磅礴,转折突兀。重庆的气势在虹影的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包括她的语言特点、叙事节奏、叙述速度都带有一种重庆才具有的强悍与暴躁。
虹影的文字,不仅读者喜欢,也让同行羡慕。至于对虹影作品的评价,我认为《饥饿的女儿》可以说是新时期中国小说的巅峰之一。虹影在写作中也显现了一种特别的勇敢,这是很多写作者不具备的一种勇气,这样的特色也是和她重庆女儿的气质相吻合的。
虹影:我是在描写所有人的生活的实质
洁尘:今天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虹影,在写作过程中,面对处理家族、亲情、私生活等等方面的问题,你是怎样的一种心态,你会害怕么?
虹影:我也害怕,恐惧和担心。我首先担心的是我的亲人们以及所有的邻居会怎么看,因为我写了他们的生活。我最担心如果有一天我有孩子,我的孩子怎么看,但是那个时候没有什么顾虑。
在写《饥饿的女儿》的时候,我在想我真的应该害怕,恐惧和担心吗?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就像我母亲说的那样,我已经在所有人面前是一个耻辱的象征,我已经没有脸面,没有做人的自尊,没有应得的爱和尊敬,那我为什么要顾忌呢?而且我只想谈论我这一代人的生活,所以我认为我应该抛弃这一切,来写一个真实的重庆,真实的中国,真实的中国老百姓的生活,真实的母女关系。
我写《好儿女花》的时候,其实我没有想过再写一本关于自己的书。我可以写老上海,可以写印度,可以写英国,可以写二战时的西班牙等等。在2006年时,我萌生了一种想法,想写一些关于《饥饿的女儿》中的每个人的文字,如我的母亲,大姐,二姐,小姐姐,王眼镜一家人等等,在过了十多年之后他们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在《好儿女花》中主要是写灾难之后人们的反应以及我们在平和的年代触及到的以前的创伤。但是,很多人认为我又是在揭家丑。但是我并不是在暴露谁,也不是在揭露谁,我是在描写所有人的生活的实质。
张爱玲为自己而活,萧红总是找错男人
洁尘:虹影身上有一种特别让我们崇敬的东西,她有种勇气去把人性的疮疤揭开,这种勇气对文学具有很大的贡献。一些作家会怯于现实诸多因素的考量,面对一些东西,他们会退后或是迂回,一旦这样,在作品上体现出来的深度就不够。在这一点上,虹影在中国现当代女作家中间是少有的有勇气的作家。
纵观文学史,我能马上想到与虹影类比的作家是萧红。她与虹影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共同之处。在虹影的作品中,除了城市的特质,还有对女性本身的一种审视,有一种伤痛乃至悲凉。所以我想和你聊一聊,你是怎么样去看待女性这一身份?
虹影:我把萧红和张爱玲做了一个比较,我认为张爱玲是那种为自己而活的女性,她是不依靠男人而生存的。萧红恰恰相反,她总是找错男人。张爱玲与萧红相比,她的经济独立,她懂得生活方式。透过《小团圆》之中的一些描写,就能看出张爱玲对人世间的冷暖已经看透,比如她与胡兰成的关系,她与耐雅的关系。但是萧红每次都是付出自己的真情,却将自己燃烧殆尽。张爱玲唯一的遗憾是离开了她母语写作的环境,因此导致了她才华的枯萎。
洁尘:张爱玲在1951年出国之后,写作便基本终止了。
虹影:一个女作家与男人的关系也就是和世界关系,因为女人和男人就组成了我们的世界。一个女作家与男人的关系,如果是正确的,那么她可以大有作为;如果不对,那么就没有什么建树。
洁尘:但这要全面地看,比如说萧红,她的作品的光芒就是在一次次不对中迸发出来的,如果萧红对了,那么她的这些光芒有可能被掩埋在平庸的日常生活中。萧红的作品都是在痛苦和挣扎中开出的一朵朵花。
但是,有一些作家又必须在一种比较平和安宁的环境中,才能把才华释放出来。张爱玲的问题就是后者,她的才华消失在美国颠沛流离的生活里。她晚年的一些作品可以说是对以前作品的复写,当然对于读者粉丝来说,这样的作品会很好看,但是对于一个作家的成长来说,是完全停滞的。同样的生活困苦,能让萧红开出花来,却也让张爱玲消失枯萎。这和每个人的气质息息相关。
虹影:我想萧红比较幸运,她碰到了鲁迅。没有鲁迅,也就没有《生死场》这部小说。鲁迅不仅帮助她出版,还给她一种引导。那时的“左联”特别需要这样的作品,因为那个时候整个中国没有一部《八月的乡村》《生死场》这样的书。如果她没有碰到鲁迅,在我看来,很有可能就没有她的整个的文学生涯。
作为美食家的虹影
洁尘:这些年虽然没有和虹影见面,但是我一直很关注虹影的作品,还发现虹影成为了美食家。我以前更多是从小说来了解虹影,有时候很难想象日常生活中虹影是怎样一个状态。因此,我特别想听听你分享一下日常的生活。
虹影:我是一个比较挑剔的处女座,追求完美,对灰尘非常过敏。可能是强迫症,在我居住的小区,居住的旅馆,经过的路上看到了垃圾我都会去清理,这反映了我非常注意生活的细节。
我是一个爱食物爱得发疯的人,重庆的99%的餐馆都被我“灭”掉了,我会对我去过的每个餐馆,从服务员的穿着、桌子、厕所到厨房都提出意见,所以让我评分高的很少。我们可以很穷,但是我们不可以不干净,不能停止追求梦想。
在我最新的一本青春幻想小说《米米朵拉》中,我写了一个只有10岁的小女孩找寻她失踪的母亲的故事。在整本书里,我谈到了很多的美食。在《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以及其他很多我的书里,我都谈到了“吃”。对于我来说,食物与文字一样重要,我想这是我的生存之道,只有吃好,才能睡好,才能写出好作品。只有这几个“好”才能组成我们好的生活。
洁尘:那平时你是自己下厨?
虹影:对,自己做。
洁尘:那可以分享一下你最拿手的美食,不会是川菜吧?!
虹影:我是一个记忆力和感知强大的人,我吃过的任何一道菜我都能做出来。而且我是创造性地做菜,从来不做重复的菜。我是根据食材来做菜。并且,可以把好几个国家的美食嫁接在一起,创造出新的菜品。
食物有一种本来的美,任何材料有本来的味,我坚决反对放味精。我认为所有的食物讲究新鲜、时令、搭配和色彩。食物是可以养生的,花费精力做一道美的菜品,胜过看病吃药。
洁尘:有没有特别拿手的菜
虹影:我都很拿手
关于困境,关于朋友,关于母亲
读者:你的身世成就您成为作家,在您的成长过程中,你是怎样抗压的?在成长过程中充满艰辛,您最信任的人是谁?
虹影:每一次我遇到麻烦、绝望、渡不过去的困难时,我就找书来读。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答案。简·爱与罗切斯特先生最终在一起,可是付出了代价——罗切斯特先生眼睛失明。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要付出才能得到。从别人的命运里可以反观自己的命运,自己坚持不懈朝自己的目标前进,那么最后一定能走出困境。
读者:请问您怎样看待冯唐这样的男性作家写的小说、诗歌和诗歌翻译?
洁尘:从我个人观点,我自己喜欢冯唐的作品。他很有才华,也比较幽默。他的表述带有北京大爷特别“痞”的特征。他的积累和才华是匹配的。从作家的角度,我认为他是一个有趣的作家,他的作品给人一种愉悦的阅读体验。
虹影:冯唐是中国少有的对现实描写十分尖锐的作家。我和他是快20年的好朋友,他最好的作品是《万物生长》。至于《不二》这本书,我不同意他在书中的男性中心主义,就书本身而言,我认为不亚于贾平凹的《废都》,在某些细节还有超出。翻译是一个重新创造的过程,只要中心思想没有改变,译者可以对原文进行创造。因此最新的这本冯唐的《飞鸟集》,在我看来并没有必要下架。
读者:请问作为一个母亲,您的女儿给您的生活和写作带来了什么改变?
虹影:女儿就是我的太阳和月亮。我的整个生活都是围绕着我的女儿。我为我的女儿写了一批童书,比如说《奥当女孩》《马兰花开》《米米朵拉》等等。最大的变化就是我写了儿童文学。
读者:请问虹影老师,怎样面对来自多元社会的不同声音,并且当您的作品受到批评,会对您的写作产生一些干扰吗?
虹影:我受到最大的干扰,是来自法院。长春的法院将我的《K》这本书列入禁书,直到目前没有解禁。而我的《上海王》这本书就是与之抗争的一本书。一个作家具有这样的能力:在现实不能做的事情,在他的作品中他是可以做的。因此作家有创作的快乐。作为一个作家最大的快乐是在于他创作的不同形象,并且这些形象可以影响那些完全陌生的人。在我成长过程中,《简·爱》以及高尔基的所有作品都给了我很大的影响。还有那些自杀的诗人,也给作为诗人的我深深的影响。一本书的价值就在于能够影响哪怕一个人。
读者:成为母亲之后,请问您对于自己和父母关系是怎样看待的?
虹影:我其实就是一个问题女孩。我现在特别感激我的父母,因为他们根本不管我,我是处在一种自由的野蛮生长状态。目前我的女儿也是这样的一种自由生长的状态,而跟我的父母不一样的是,我会在我的女儿旁用书籍去引导她,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最好的教育方式。让她从书籍里面找到另外一种参照物,这样不会让孩子认为你是在强迫她,在控制他,甚至是阻止她。一个男孩子,没有五六个女朋友,怎么可能找到自己的真爱;一个女孩子,没有十个男朋友,怎么可能找到未来的丈夫。我的母亲在这方面没有对我进行约束,所以我想爱谁爱谁,想恨谁恨谁。
我经常回想我的父母,他们似乎是没有给我什么,但他们其实给了我信任。父母对孩子的信任是包含在父母给孩子的感情里的。作为儿女,最重要的是对父母的理解,对他们的懂得,对他们的鼓励。人的记忆是非常奇特的,记忆会让你增加时空的感觉,能让你回到从前。让你感到离去的亲人并没有离去,他们只是作为物质的存在离去了,而他们的精神,只要能和他们相通,他们一直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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