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史杰鹏
9月27日,作家张贤亮去世。他的小说内容完全来自自身遭遇,最真实而有触感,悲痛常在字里行间。他洋溢着赤子之心,宛如婴儿,仿佛幼稚,但其实厚重有力。谨以此缅怀张贤亮先生。
有一天,老师说:“张贤亮到南昌来讲座了,在江西师范大学,他的小说很大胆。”那时,我还是个只读古代诗词、读者文摘、江西广播电视报的高中生,所以也没当回事。直到那年暑假,我在二伯家找到一本破烂不堪的刊物,第一篇就是张贤亮的《早安,朋友》。
翻开来,第一页就让我惊呆了:一个女生被人摸了胸部。要知道,作为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女生的胸部这种东西是很有冲击力的。那个年龄段,生理反应的阈值很低。我如饥似渴地读下去,很亲切,又很陌生。亲切的是,内容全是高中生活,高考复习,学生的苦恼和困惑,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性饥渴,苦夏,所有和高考生有关的因素,应有尽有,如临其境,甚至我还从此知道,女生也会手淫;陌生的是,作者写的毕竟是北京高考生的生活,里面混混一样的学生,竟个个考上了大学。这在我们南昌,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要知道,那时候没有什么二本三本一说,哪怕考上个中专,对农村孩子来说,就是鲤鱼跳农门,改变一生;城市孩子,也算有个铁饭碗。书中的高中生活,真是枉将人羡煞也么哥。
从此我记住了张贤亮这个名字,真是接地气的作家。我从小的生活仿佛是文化沙漠,从小读的不过是《三国演义》《西游记》或者其他革命连环画,当然,我还读过各种地摊小报,《左江文艺》《鹃花》《金盾》,每一页都充斥着色情描写,我当时虽然不知道这算不算文学,但还是能感觉到,张贤亮和这些玩意不一样。
大学我念的是中文系,才有机会找来张贤亮的全部小说,很好找。学校旁边有一条巷子,黄昏时候总是有很多卖旧书、旧杂志的,我喜欢买过期的《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尤其是《新华文摘》,每期都会转载那些在文学史课本上介绍的名作,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灵与肉》,我都是在《新华文摘》上看完的,如痴如醉。事到如今,那些性描写全部忘得精光,但那可怕的劳改,对人性的摧残,却一直留在心中。当然,作为一个年轻的大学生,看到对性饥渴的描写,确实感同身受。
我在大学时读了大量文学作品,凡是文学史教科书上能找到的,基本一网打尽,在此就不妨以张贤亮为例,谈谈总的感受。我认为,相比后期的先锋文学,尤其是余华的早期小说、格非的早期小说、孙甘露等人的小说,张贤亮的东西无疑要沉重得多。张的小说内容完全来自自身遭遇,最真实而有触感,悲痛常在字里行间。他也不玩技巧,完全是平实叙述,不动声色,娓娓道来,内容虽然沉重如泥,给我的感受,却仿佛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璀璨透明。他撕破了人道德中伪善的一面,释放出人自己假装不承认的共同情怀。他因为真实,所以透亮。他洋溢着赤子之心,宛如婴儿,仿佛幼稚,但其实厚重有力。也许我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我特别看不惯一些所谓先锋作家,非常装,明显是模仿国外写的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却被评论家过分解读,被捧成了大师。不过,我看好后来的余华,他的《许三观卖血记》,才算回归了真人,他以漫画式的笔法,勾勒了那些逝去荒诞时代的人的命运,从技巧上来讲,当然比张贤亮进步。但故事毕竟是虚构的,刻意极端化的,比起张贤亮,又多少加了点矫饰。
那个时代是再也回不去了,大家的文学技巧越来越高,以写得让人看不懂相高,和早期的先锋虽略有不同,却是人是鬼都仿效卡佛、耶茨、奥康纳,坠入另一种的装,殊不知人家生活的环境和心态,本来和你国完全不同,何必呢?假颓废,浑浊得像死鱼眼,还自以为玲珑剔透七窍心,其实真的不如村姑一样的张贤亮好吧,人家是真的纯真质朴好看。至于各大文学期刊上的普通作品,倒还没有变,几十年如一日,都是《小说月报》式农村小黄文,让人叹气。
呜呼,谨写一点感受,缅怀张贤亮先生。
●史杰鹏(学者,历史小说家)
原文标题:对阅读张贤亮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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