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口述、李辉编著的《不太像学术报告》,读来的确很不学术。这大抵跟黄老的生平有关,他一生从未接受过系统的学校教育,学术自然无从谈起。不过,他的“不太像学术”并不意味着不学无术,而是有着不拘于体制范畴的广义的学术,黄老因之自称是一个“文化流浪汉”。《不太像学术报告》所辑录的六篇演讲和访谈,即是他在文学、摄影、绘画等多个艺术门类上的心得结集,其所透出的人生智慧和经验,足可让我们见识社会这座大学堂于一个艺术家的影响。
黄老出生的湖南凤凰县,可谓地灵人杰,出过中国最早的内阁总理熊希龄,还有作家沈从文,后者是黄老的表叔。不过,令凤凰驰名全国的并非这些人,而是城中百姓多出兵痞、强盗和土匪,沈从文作品中多有述及,这自然是当年时局艰危,百姓讨生活困难所致。黄老成长的早期,家道已经败落,加上民风强悍,从小习武的他也以一双拳头打天下。黄老后来回忆这段历史,总是唏嘘自己没有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堕落,原因有二:一是人,二是书。
所谓人,是说遇到了合适的人。笔者读黄老的经历,每每感叹他的好运,你想想看,一个十几、二十来岁的小青年,为谋生从乡下来到城市,有多少机会能遇上李叔同、楼适夷、臧克家、冯雪峰、许天虹这些人?这是今天的我们无法想象的,而当时的知识分子对于后进年轻人的关怀,同样令人感触甚深。黄老就曾多次回忆当年寄居瞿秋白的一个学生家里,人家供吃供喝,还发零用钱,黄老外出打工,除夕夜人家硬是等到他归来才开吃年夜饭。有一年他滞留不归,人家就去信:我们筷子放着等你两个钟头,梅花都开了,你也没有回来。得着这样的信,敢情真能把人的心都化掉啊。
“为什么这些老人家愿意帮助你?对我个人来讲是个运气,对大家来讲,很多很多失学的青年都得到了人家的帮助,非亲非故。那个时候文学关系、文化关系就是老人家爱青年的关系,没有利害的关系。”(《文学之外》)联系今天复杂的社会现实,我们会惊讶于政治混乱、战争频仍的当年人际关系的单纯,而这对黄老不啻为一种“重生”,使他顽劣的心“充满了真情实意,充满了感情对待你所有的人,对你好的人、你来不及报答的、你要报答的其他所有的人。”(《岳麓书院演讲实录》)
于是,我们便能理解黄老对党的感情。当年帮助过他的老人家,很多是左翼文人和党的干部,“当时不知道党的严肃性,那种关系不知道。后来我们党领导文艺界,当时不认为是党的领导,只是认为是伯伯、叔叔,多少年都是这样,他讲的话就是一定要做到的,想办法做。”(《文学之外》)从“伯伯、叔叔”的表述中,分明透出一股浓厚的人情味,既严格,又慈爱。解放后讲组织关系,不讲“伯伯、叔叔”了,讲的是党的纪律,再后来运动迭起,直至“文革”,知识分子下放的下放,打倒的打倒。黄老日后说起这段历史,也不讲“伯伯、叔叔”,而是讲三十来岁的母亲和两三岁的儿子,这个叫党的年轻母亲为了赶社会主义的火车,拽着儿子拼命赶,可儿子却嚷嚷着要吃冰棍,眼看火车要开了,母亲一个巴掌,儿子就大哭,大哭以后怎么办?“我说:‘我一边哭一边跟。’跟她这么久了,你不跟她跟谁呢?”(《关于我的行当》)“一边哭一边跟”,不惟黄老,也是那一辈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写照。
因人之故,黄老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当直则直,当柔则柔,不惟“主义”马首是瞻,自有自己的主心骨在。而书,则是成就其艺术的另一至宝。黄老学历只念到初中二年级,留了五次级,按说是个无可救药的笨学生,但学校没开除他,为什么?因为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图书馆里看闲书,学校爱惜这样的学生,说这孩子虽然数理化一团糟,可他却在攻读大学课程!后来黄老做讲座老是向听众抱歉自己不是科班出身,讲的东西不成系统,是瞎讲,这自然是客气话,毕竟台下有那么多专业听众;他的重点,依然是看“闲书”,那种纯粹兴趣的爱好与自由对塑造一个人潜移默化的影响。黄老在文学、木刻、雕塑、绘画上都有很深造诣,按他的讲法就是“不用受专业的苦”,一个门类不行,就换一个,直到找到最好的表现方式。
黄老看“闲书”,可谓毫无章法,人文、社会、历史自不必说,植物学、地质学、森林学、气象学也广有涉猎,不但广涉,还深涉。比如一块石头,其肌理、纹路、形体、光影、动静、虚实,等等,都是他考察的对象。他说绘画也好,摄影或文学也罢,最大的问题是被所谓的“主题”限制住,以至做出来的东西千篇一律、毫无个性,更无作者本人的感受在其中。而艺术这件东西,讲究的就是通过上述(当然不止)种种细节,来表达人对生活深度的感受,“如果我们心里没有这么多的一些细节,去研究生活,就不会感动”。
研究生活,自然要深入生活,黄老行万里路尚且要读万卷书,其实是对不行万里路的人的提点:我们读这个读那个,就是为了“把它们纳入到我们思想的仓库里面来,让脑子里贮存更多的东西,在某一地方发生了件什么事同我们脑子里贮存的东西挂上的时候,你就会说:‘啊!原来我们了解过它!’就不会生疏了”。(《摄影漫谈》)他始终坚信读书的好,所以当有人问及“当今人们读书都有很强的功利性,没有人读书是为了提高学问和自身修养,请您谈一下?”他表示非常不理解:“不是读书都是为了功利性,读书人是多种多样的,不像你所讲的那样”。(《文学之外》)在笔者看来,黄老是那种坚信“艺术是个人修养的表现”且“修养只能常年累月方能养成”的老派文人,所以看来他是永远不能理解有人既不体验生活又不读书而光是爬梳微博就写小说,或者没有最烂只有更烂跌破修养底线的电影啊文学啊这类东西大行其道。
时代显然是不对了,所以笔者读此书,总有一种与当下格格不入的单纯感。黄老自称“老刁民”,他解释说“过自己的日子孩子气,过社会的日子当然要世故”,他是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像孩子那样单纯了。的确,一个人要么生活要么工作总要有一个过得单纯,要不你活得那么世故累不累啊?书中有一幅画黄老如是题签,“不可不醉,不可太醉”,既是他一生智慧的总结,大概亦可作我们自勉的座右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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