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百道编按】近日，95岁出版家巢峰逝世，他是我国唯一一位先后参与主持了五个版本《辞海》编纂修订出版工作的“辞海人”，他曾经对媒体说：“这么多年来，我的生命跟编纂《辞海》交织在一起。我老了，但我相信《辞海》不会老。”他用一生诠释了每个出版人都应该学习传承的精神——“辞海精神”。曾经与巢峰共过事的黄贺强通过几件小事怀念这位值得大家尊敬的出版人。
贴满便签条的《辞书记失》
也许是知晓我和巢老的师生情谊，1月8日学林的两位老同事给远在日本的我发来巢老离去的噩耗。丧亲之痛顿时涌来，我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打开仅存的照片和音频缅怀巢老。这段音频是2018年5月回沪时去华东医院看望巢老时留下的记录，约30分钟的长短。尽管当时巢老的声音状态已不如往昔那么得铿锵有力了，甚至有些句子已经听不清，但思维依然十分清晰。他为我简单回顾了一生的心路历程之后，我切入主题问他“关于他和他的80年代”，他非常清晰的说了“旺盛”两字。
实际上， “旺盛”两个字的确也可谓这位中国出版社界的领军人物的写照。巢老，1954年开始从事编辑工作，先后主持上海人民社、上海辞书出版社，参与主持《辞海》第三版至第七版的编纂出版。在主持出版工作的同时，也坚持写作出版了不少专著，2017年年届九旬之际还出版了《巢峰品德修身读物》。
巢老对中国出版界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在这里我仅从与巢老交往的几件小事来个速写，以表达我的哀思。为什么说速写呢，也是因为记得巢老自己常说的话，“我走路快、吃饭快、行动快”，可以说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中，“雷厉风行”就是巢老的一个重要标签。
巢老先生曾任中国辞书协会会长，在辞书界树立起 “一丝不苟、字斟句酌、作风严谨”的辞海精神，特别是当年痛斥“王同亿现象”，让业界人士拍手叫好。巢老在编辑业务上强调严谨作风，在时间观念上也是如此。在制定了辞海十年一版的原则下，巢老主持编纂了五版《辞海》。巢老说，辞海篇幅巨大，社内社外几百人同时工作，难度相当大。当年为了协调工作准时完成，亲自制作了一个超长进度表，列上每个学科并随时标明进度。所以，每次谈起《辞海》，他总是要和我强调，每一版《辞海》都能准时在当年的国庆前出版。虽然，巢老德高望重，但每次开会或出差却十分守时，完全没有架子，甚至常常是提前5分钟到。所以，某总编辑开玩笑说只要巢老出席会议他一定要开“闹钟”，不然巢老发火瞪起眼睛来还是蛮吓人的。
出版前咬文嚼字是理所当然的，出版后的再校对再思考更是辞海精神的体现。手里有一本贴满了便签条的书籍《辞书记失》（上海辞书，2013），巢老以辞书编纂的专业角度，揪住过往辞书的143个是与非做了深入探讨，其内容涵盖哲学、经济、政治、文化等多个方面。巢老说，出版是一种遗憾的美，因为出版后总会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所以出版后的再编辑再修改是非常必要的，也是提高自身业务的好办法，于是就把这本书送给我留作了纪念。
离而不休勤耕耘。大家总听到巢老自嘲，我啊14岁就参加新四军，不是科班出身。我要向你们年轻人学习。退休后，巢老仍然天天准时去出版社上班，还曾自我规定每天写500字左右的文章。他常说，养之三年不足，毁之一旦有余。出版社是这样，人也是这样。活着就要学习，绝对不能浪费时间。
在华东医院期间也心系《辞海》稿子（2018年）
巢峰同志是上海市经济学会名誉会长，最早将政治经济学理论和方法引入出版界，率先提出了“出版经济学”的概念，相关论文主要收入在《政治经济学论稿》、《出版论稿》中。论文展示了巢老在理论研究方面深厚的造诣，在主持上海辞书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工作期间，探索出版体制、机制地改革创新，以及系列选题策划都是出版经济学的实践。巢老常说，出版经济学不仅是书本上的理论，更是一种实践。我们只能认识客观世界的某些部分，却不能认识整个客观世界，只有在实践中才能去辩真知。
2000年，我正在考虑是否要报考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生的时候，曾经和巢老有过一次很深入的交谈。巢老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你想在美术方面继续深造也是不错的选择。经营管理专业对你来说确实有点难，并且这个专业对你的编辑工作也未必有实际帮助，但你以后能更理性地看待问题。中国市场经济大发展是趋势，中国出版未来也一定会迎来一场大改革，你现在还年轻可以挑战一下。两年后，我完成毕业论文初稿信心满满地交给巢老后，巢老认真审阅并提出了重要意见。他说，现在年轻人写文章都喜欢大而全，我看你的论文也犯了这个毛病。并建议我可以将重点放在“现代企业制度、产业化“这个内容上。巢老对数字十分敏感，他还在几处数据上打了问号。我解释说这些数据来自某书或是某报，巢老立即纠正说，引用一个数据至少查看三个地方，这样比较着看，或许还能看出其他问题。
其实，从学林出版社辞职到后来成立出版工作室，巢老都是我的坚决支持者，相反我父母都不那么赞成。2012年，我和巢老就“出版界跨省合作，优势互补“的话题展开讨论，并做了一份由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和某省出版集团成立平台公司，以少儿教辅为起点的项目书。对此，巢老给予了高度认可，他认为这个是符合经济发展规律的，也是一个大胆有操作性的想法。巢老认为，完全可以打破出版社各自为政的想法，去尝试在资本和销售上的合作，所以他也曾为此积极帮忙联系。全球的出版业都面临着历史性巨变，巢老高瞻远瞩地看到了这样的巨变，但也不断提醒我要注意自己的站位，更不要去计较一时的利益。
2016年在上海辞书出版社巢老的办公室
虽然，巢老曾狠批上班迟到、上班炒股的不良作风，但对有才华、有干劲的年轻编辑，巢老也是总是积极鼓励和提拔，并敢于承担各种压力保护年轻干部，这样的事例不少。
2002年，巢老邀请我参加编写全国出版专业职业资格考试辅导教材《出版专业理论与实务》（中级 上海辞书2003）中出版装帧这一章节。当时我在学林出版社担任美术编辑，并负责《编辑学刊》的初审工作，从资历上看还是出版新兵，所以担心不能胜任。巢老安慰说，凡事都有第一步，试着去写，不懂可以请教你们社里的沈兆荣同志。就这样，我在啃了一堆装帧理论书籍之后，凭借着实际工作的经验，终于完成了稿子。二校稿时，我来到巢老办公室，巢老迎面严肃地说，我们有个老同志对你的稿件意见很大，说你的字迹有些潦草。我刚想要解释，巢老笑着说，没事了，我对老徐（徐庆凯）说，先看看稿子内容有没有重大问题，对年轻人要稍微宽容一点。正说着，徐老进来了并惊讶地说，原来贺强是个女同志啊。当时我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赶紧道歉，现在每当手写文字时就会想起这段故事。
2008年，我先生撰写了一本从畅销书的角度，客观地展现日本社会变化的书稿。虽然他本科是复旦历史系专业的，但东京大学博士毕业后一直从事着金融相关的工作，在国内没有出版过任何著作，所以在当年出书难的情况下，不想补贴出版是很困难的。那时我父亲还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工作，但为了避嫌我也没和父亲商量，就直接找到了巢老。巢老说， “决定一本书出版与否，是看内容有无价值，其他因素都不重要。现在补贴出版这么多，我看未必是好事。这部书稿我不能保证可以出版，我先看看内容，也请其他编辑看看。” 2009年，《谁能拯救日本：个体社会的启示》顺利出版，还得到了时任上海辞书出版社彭伟国社长高度评价，听说还在出版社内组织了学习。这本书又得到了东方出版社许剑秋总编的认可，在东方出版社出版了第二版，并且出版了从畅销书看日本社会走向的系列著作。
和巢老成为忘年交，源于《编辑学刊》的工作。作为《编辑学刊》的理事会成员，巢老来到学林出版社参加刊物的讨论，我们开始有了接触。深入交往的契机是在老社长雷群明带领上海编辑学会一行人访问湖北编辑学会的时候。巢老和已故编辑家郝铭鉴等先生都参加了这次访问。访问期间，对巢老有了更多的了解，觉得他不仅是一位严肃的领导，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在去神农架参观的途中有一次长时间的休息，在郝老师讲述文坛的轶闻趣事之后，巢老竟然主动提出给大家变个魔术。时任湖北省编辑协会会长蔡学俭老先生笑问，老巢您还会这一手啊。巢老回答说，哈哈，我也是刚学的，现学现卖啊。
2001年，上海编辑学会访问湖北省编辑学会
有一天，接到上海辞书出版社总编办的电话，邀请我参加巢峰同志八十大寿以及出版纪念活动，会议在上海社科院礼堂召开。我恰好坐在巢老孙女的旁边，我悄悄问她你觉得爷爷怎么样啊？中学生孙女说，爷爷很棒也蛮风趣的。
认识时间久了之后，总免不了聊家常。有一回，我侧面问巢老，大家都说您脾气大，爱发脾气，我看您挺和蔼的呀。巢老呵呵笑起来说，是的，我是急脾气。原则问题坚决不能变，事情一旦定下，就必须做好。我问，那么您自己有没有犯过错呢？巢老说，人哪能不犯错呢，在工作上用错人的事也会有。停顿了几秒钟之后，巢老接着说，有时在家也会和老伴拌嘴，你都不会想到有时就是因为一块抹布。有一次中秋节日出行，老伴节约要乘坐公交车，我呢坚持坐出租车，两人意见不合，结果我就一个人去了外滩。我说，您完全可以叫司机帮忙开一下啊。巢老说，司机也有家庭，逢年过节最好不要安排他们。
巢老是围棋高手，对围棋也很着迷。但得知我的孩子在学围棋后，几次叮嘱，下围棋很伤脑子，小朋友太小脑子别太累了。他也曾主动谈起他的儿子，说现在我住的大房子就是小儿子孝敬我的，我很高兴啊。不过，我以前曾经狠狠地骂过他，因为他竟然辞职炒股票。你完全无法想象，在我们那个年代辞职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啊。没想到，小儿子头脑活络，股票和生意做得挺好。说到这，巢老摇着头笑着说，怎么办呢，我只好认输啦。
巢老在阿姨的搀扶下，坚持要送我到电梯（2018年）
一边放着录音，一边快速记下这些回忆。弹指一挥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太多回忆一一浮现在眼前，有些细节特别清晰，有些又让人有点迷茫。在我结婚时，巢老送给我一套亚运银币纪念币，他说，这是我亲自去东方商厦挑选的，银币一枚枚圆圆满满，我也祝福你以后的生活幸福圆满，但是你要知道生活总会有不圆满的时候，你要做好准备。言者谆谆，这是长者才知道的生活的教训。
录音里继续传出巢老的声音：谢谢你来看我，可惜我这里没有东西可以招待你。你喜欢什么书，我去准备等你下次来时再给你。然后若有所思的说，今天我就给你写两句话吧。当时我完全没有准备，随便拿了笔记本递过去，心想以后总还有见面的机会呢。没想到，这一别竟然是永别。巢老离去了，享年95岁，我想他为画自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符号。
打开笔记本，看着巢老的题字，不禁热泪盈眶。祝福更是勉励，我想他的出版人精神将会成为鞭策我人生的持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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