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之后,上海旧书店的毕青、郭小丹等先生,费尽心机帮助赵家璧买回来一套《良友文学丛书》。拿到书时,他就像遇到久别的儿女,捧在手中一本本反复端详、抚摸,再逐一打开翻阅,当翻到丛书第二十二种巴金著的《雾》时,他激动得闪出了泪花:“这是一号签名本呀!完璧归赵了。”
《良友文学丛书》是父亲赵家璧从光华大学毕业、成为良友图书印刷公司正式职员后,开始编辑的一部丛书,当时他只有二十四岁。《良友文学丛书》共出版四十七本,前后经历十三年。这十三年正是日寇入侵、国难频发之时。1937年,八一三事变,日本飞机轰炸上海,良友公司身处闸北战区,被日军炮火击中,房屋倒塌,机器破损,正在印刷中的丛书第四十本、曹禺编译的《戏》,在敌人的炸弹下烟消云散。此后,公司迁至四川路,经历了破产、改组的艰难曲折,1939年1月才改名为良友复兴图书公司重新营业,但仅出版了沈从文写的 《记丁玲》(续集)和耿济之译的俄国文学名著等三本。1941年12月8日,日寇偷袭珍珠港成功,随即占领上海租界,良友公司被日军封查、停业。次年赵家璧乔装打扮,偷偷地将良友公司迁移到桂林经营,在那里 《良友文学丛书》 又增加了《兄弟们》、《月亮下去了》 和 《大江》三本。1944年4月,日寇又发动湘桂战争,良友公司再次被迫迁移到重庆,在那里只出版了一本茅盾的《时间的纪录》。1945年8月抗战胜利,赵家璧带着 《惶惑》(《四世同堂》第一部)和《第四病室》纸型满怀希望地回到上海,计划继续出版 《良友文学丛书》,孰料这两本书竟成了 《良友文学丛书》的告别之作。此后,良友公司退出了历史舞台,但赵家璧对编辑事业的执着没有结束,两年后他与老舍先生合资创办了晨光出版公司,新的《晨光文学丛书》继存了良友的传统,只是把封面上的“良友”两字换成了“晨光”,把图符“播种者”换成了砖雕“雄鸡”。《晨光文学丛书》 出版了四年,其中老舍的《四世同堂》、钱锺书的《围城》、巴金的《寒夜》等书,至今都成了传世名著,不断被人们再版重印,并翻译成多国文字。
良友公司在内地时,只能用当地的土纸印刷,纸质黄脆不易保存,原来存书就不多,公司又两次遭遇火灾,现在上海已经寻觅不到土纸版的旧书了。而当时装帧考究的上海版丛书,至今出版也已八十年有余,岁月蹉跎,再加上“文化大革命”时的“破四旧”,现在人们想得到一本原著也很困难,就是在拍卖场也不见有全套完整的出售。去年获悉,北京国际广播出版公司有意把 《良友文学丛书》作为新文学善本,本着原版原貌的方针重新出版,让我深感欣慰。希望他们能原汁原味展示《良友文学丛书》 昔日的风貌,让热爱良友的新老读者能重睹这套在中国新文学史上有代表性的好书。
《良友文学丛书》在上海初版时,极大部分是布面精装,内用米色道林纸印制,每本二百到四百页,售价一律大洋九角。每本书外加封套或封腰,封套前面印着丛书名、作者名和一幅美术图画,此图或与作者或与内容相关,背面则印着内容简介或丛书目录;翻开封面是两幅农夫播种的图案,这个图案有时还出现在封面的右下角或左上角,它是赵家璧作品的符号,凡是他编辑的书籍都可以看到,就好像是画家、书法家的图章。书的第一页上,只印良友文学丛书、第几种和赵家璧辑编三行简单的文字,下面一页才是书名和作者名。在那个极左的时代,我曾问父亲“这不是在自我吹嘘吗?”父亲说:“这是老板的主张,他要用捧明星的方法,推销良友的文艺读物呀!”《良友文学丛书》对当时流行的装帧方法做了一个全面的革新,深得作家和读者的喜爱。鲁迅称赞它“良友式”“金碧辉煌”。冯亦代说:“他把艺术引进到书籍的装帧。”张天翼拿到他的新书《畸人集》后,逢人便夸说:“我的书第一次穿上西装,看多美呀!”而且,赵家璧在与作者签订每种新书的稿约时,就给作者一百张空白的签名页,请作者签名后送还公司,待装订时裱在封面背后,成为作者签名本。这种有作者签名的本子,更得到收藏者的青睐。
说到赵家璧对 《良友文学丛书》 在编辑和装帧上的改革与创新,不能不提起他的老师徐志摩。他在大学读书时,师从徐志摩,徐老师的教育方法不同一般,他没有固定的课本,而是选择自己最欣赏、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念给学生们听,然后就开出一大批参考书,让学生到图书馆西洋文学部去看,或到别的洋行、中美图书公司等外文书店去买。在那里,这个学生看到了整套排列整齐的作家全集,有莎士比亚的、巴尔扎克的、托尔斯泰的,还有成套的文学丛书,例如《哈佛大学古典文学丛书》、《万人丛书》和《近代丛书》。其中最逗他喜爱的是软皮面精装的《近代丛书》(Modern Library),每种售价一律美金九角,共有一百余种,包括古典的和现代的世界文学名著,他见到后,就想:将来自己也要为中国的读者编辑几部像这样规模的成套图书呢!1929年,他开始在良友公司半工半读,编辑《中国学生》杂志,在那里他有机会对图书的装帧、印刷,甚至纸张价格、装帧工本等等进行了解、研究,他觉得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了,于是,在1931年下半年,征得老板同意后,他开始编辑一套每本售价一角的 《一角丛书》,小试牛刀,这套小丛书出版了八十本,让他取得了经验。当他成为正式职工时,经理伍联德已深知他的理想和才能,遂委任他做文艺部主任并支持他主编《良友文学丛书》。
《良友文学丛书》的作者名单如下:鲁迅(二本)、何家槐、巴金(五本)、张天翼(三本)、蓬子、丁玲(二本)、老舍(四本)、施蜇存、沈从文(三本)、陈铨、郑振铎、靳以、茅盾(三本)、侍桁、丰子恺、凌淑华、沈起予、周作人、徐志摩、朱光潜、郁达夫、谢冰莹、俞平伯、叶圣陶、赵家璧、郑伯奇、王统照、鲁彦(二本)、杜衡、曹禺、王西彦。
其中,曹禺的《戏》在印制中因八一三事变被日军炮火摧毁,未能发行,成为缺憾。
从这张目录中,可以看到《良友文学丛书》 的作者几乎网罗了当时国内各文化团体的主要成员,表现出编者组稿面的广阔。赵家璧不按照流派或创作倾向进行局限性划分,而是力求呈现出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坛的整体创作概况。赵家璧常说:“作者是我的衣食父母。只有约到受读者欢迎的作者,我才能在公司留得下来,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因此,他尊重作家,关心作家,努力与作家交朋友。开始他认识的作家只有同乡施蜇存,巴金的《爱情三部曲》就是通过他得到的。后来在徐志摩家认识了陈梦家和何家槐。此后,郑伯奇到良友公司工作,引他认识了左翼作家茅盾、丁玲、阿英、周起应(周扬)、夏端先(夏衍)等人。在他策划《良友文学丛书》时,郑伯奇又陪他去谒见鲁迅先生,先生不但把自己编译的 《竖琴》和《一天的工作》交给良友出版,此后还将周文、葛琴的小说,梵澄、夏征农、曹靖华的翻译作品介绍给良友出版。他的编辑网络,越来越扩大了。
赵家璧善于团结各种各样的作家,他的编辑计划细致严密,只认作品不认派别。丛书包纳了那个时代文学界的整体概况,得到蔡元培、鲁迅、茅盾、郑振铎等文学大家的注目和支持。他热情出版进步作家丁玲、巴金、张天翼的作品,也重视新月派作家徐志摩、沈从文、陈梦家的文章。他从不参加文艺界的小团体,对于小团体中那些纠缠不清的摩擦,他一生都感到讨厌。当时出版社很多,都想争取这些名作家的稿件,谁能争到就靠编辑做人和做书的本领了。
赵家璧办事认真,态度和蔼,遇事好商量,自然容易与作家建立起友谊,许多作家成了他终身的朋友。如孤岛时期,良友公司才复兴开业,郑振铎为保卫民族文化急于找一个出版社,出版他苦心经营二十年,投资上万,有二十四卷的巨著《中国版画史》。他找到赵家璧,要求他除担任出版发行外,还要在资金上支持他,赵家璧帮助他完成了心愿。良友公司从桂林迁到重庆后,困难重重。茅盾知道后把已发表的短篇,编成《时间的纪录》 交给赵家璧编入《良友文学丛书》; 巴金许诺尽快写一本小说交良友出版(这就是后来由晨光公司出版的《寒夜》)。可以说在赵家璧的编辑生涯中,作家朋友们给了他许多难忘的鼓励和雪中送炭的帮助。
赵家璧很体贴作家,在那个时代作家生活都很清苦。他为《良友文学丛书》 的作家向经理争取到百分之十五至二十的版税(高于一般出版社),每年春秋两季各付一次,而且交稿时即可预支部分版税。例如1932年9月20日鲁迅亲自到良友图书公司送 《竖琴》稿,10月3日《鲁迅日记》记有“以 《竖琴》 付良友公司出版……下午收版税二百四十,分靖华七十”。11月4日《日记》记有“以《一天的工作》归良友公司出版,午后收版税二百四十,分与文尹六十”。这些都是书店所付的预支版税。老舍先生的《离婚》8月30日出版,他8月28日给赵家璧的信中已写道:“谢谢你,并谢谢为《离婚》这么分神,而且这样的客气!”书未出版,老舍已收到预支版税了。他还亲自给作家送版税,以联络感情,交流信息。我记得解放后,他还亲自到巴金家送过版税。
赵家璧乐于接受作家们的意见和建议。鲁迅先生第一次交稿后提出:“……人地名符号或在左,或在右;一段之下,或空一格或不空,稿上并不一律,希于排印时改归划一。”不久又来信说:“下列二点,希一并示知:1.内缺目录,不知有意删去,抑系遗失?2.顶上或有横线(最初数页),或无,何故?”赵家璧见信后都按先生的要求一一改正。此后不久,先生突然来信,对校对工作提出了一个重要建议:想起了一件事,书的每行的头上,倘是圈、点、虚线、括号的下半的时候,是很不好看的。我先前做校对的时候,想了一种方法,就是在上一行里,分嵌四个“四开”,那末,就有一个字挤到下一行去,好看得多了。不知可以告知贵处校对先生,以供采择否?这个建议赵家璧也立即采用了。先生喜欢这个青年编辑虚己以听的精神,虽然他们交往不到四年,先生给他的书信就有四十九封,除介绍文学著作给他外,还引导他关注新兴版画的发展,先生的教导让他终生受益。
赵家璧还有一个组稿的办法谓之“迫”。茅盾的《烟云集》后记中说到此集成书过程时说:“《良友文学丛书》以《烟云集》三字告白时,实尚未有一字,个人极以‘卖空’为忧,但赵家璧先生引‘文章是逼出来’的‘通则’,批驳了我的期期以为不可。”“‘烟云’二字,亦是良友公司待发文学丛书新出二十种之总告白,立逼而定……此书作成之经过如此,倘名‘二逼集’或者名实不乖。”
赵家璧重视对新书的广告宣传,几乎每本新书他都会亲自写一些简介,有的放在正文前,有的登在另一种《良友文学丛书》的末页或封套上。几乎,每一期《良友画报》 上都会刊登 《良友文学丛书》的广告,凭借《良友画报》广阔的销售渠道,丛书的出版消息也迅速传遍海内外。在丁玲被捕后,他应鲁迅“要在各大报上大登广告”的意见,在《申报》和《时事新报》 上都登了丁玲长篇创作 《母亲》的广告,上市当天,良友公司门市部一开门,读者蜂拥而入,《母亲》成为当年最畅销的图书。
赵家璧对《良友文学丛书》倾注了这么多的心血,新书出版后,理所当然地将每一种书的一号签名本收入自己的藏书柜中,孰料丛书出至第四十种时,日本发动珍珠港事变,良友公司被日军查封,赵家璧不得不逃离虎口,只能让这套签名本贮留上海。1945年抗战胜利回到上海,他发现许多好书已被保管者出让了。但解放前,家里书架上还是能看到一套完整的《良友文学丛书》,我那时没有去翻阅过,不知道是不是签名本。“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家里所有存书上交,《良友文学丛书》当然不会例外。1972年4月工宣队命令赵家璧退休,组织上保管数年的书籍也发回给他,但其他政策都没落实,工资却减去了一半。为了养家活口,他忍痛将能换钱的藏书慢慢卖出作为贴补,其中就有《良友文学丛书》和《中国新文学大系》等珍藏。1976年后,政治形势大变,一些文学青年开始访问他,请他回忆与鲁迅先生交往的故事,这时他才走出恶梦,回忆起自己的文学生涯,到处搜索《良友文学丛书》、《晨光文学丛书》等自己编辑的图书。上海旧书店的毕青、郭小丹等先生,费尽心机帮助他买回来一套 《良友文学丛书》。拿到书时,他就像遇到久别的儿女,捧在手中一本本反复端详、抚摸,再逐一打开翻阅,当翻到丛书第二十二种巴金著的《雾》 时,他激动得闪出了泪花:“这是一号签名本呀!完璧归赵了。”此后,好朋友来访,他都要拿出这本书来展示,倪墨炎先生曾戏说:“这本书拿到香港去拍卖,要值几十万呢!”
赵家璧晚年嘱咐子女:“等我百年后,你们一定把我的所有藏书捐赠给国家。但有一个要求:我的书一定要集中存放。”他生前,弟弟修义走访了许多单位,但他们都不能满足“集中存放”的要求。1997年父亲告别了这个世界,鲁迅纪念馆的周国伟、王锡荣和秦海琦等先生,第一时间到家中致哀,听我们述说父亲的遗愿后,他们表示:“愿意接受赵家璧先生的全部遗存,并按他的要求集中存放。”1998年鲁迅纪念馆新馆建成,在底层开辟了一个“朝华文库”,专门收藏鲁迅先生的友人和同时代人的文化遗存,赵家璧成了第一个入库的文人。他的专库约有十五平方,两壁排满书橱,收藏书籍、文稿三千多件。《良友文学丛书》、《中国新文学大系》 等他编辑的丛书,放在右侧最醒目的部位。纪念馆派专人保管,所有资料编目造册,照片扫描存盘,如果谁要研究、查看、再版,馆方能提供各种方便。这次广播出版社重印全套《良友文学丛书》的工作就得到鲁迅纪念馆的大力支持,他们让出版方随意观看原件,并帮助扫描和翻拍。他们全力支持丛书再版的热情让我欣慰,更让我感叹父亲在保存文化遗存方面的远见卓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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