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抵押出去的心》,(美)卡森·麦卡勒斯著,文泽尔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8月版,25 .00元。

《伤心咖啡馆之歌》,(美)卡森·麦卡勒斯著,李文俊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7月版,15 .00元。
我花去将近一年时间,试图以梳理生命脉络的方式来考察卡森·麦卡勒斯的孤独究竟缘自何处。调查的结果终究有些遗憾:作家竭尽心力,想要描绘自以为与己如影相随之孤独的全貌,却最终还是与孤独本身达成了和解———长久疾病释放了心魔,化作一株可长久庇护美好的橡树。
《抵押出去的心》——— 这是麦卡勒斯唯一的一本遗作集,收录了她生前所有未曾结集的短、中篇小说及评论、随笔、诗歌作品,于她去世后的第四年,由妹妹玛格丽塔·G·史密斯负责编辑、整理出版。原书共收录中短篇小说十四篇、非小说文章十四篇以及诗歌五首,大致按照创作时期归类、排列。
作为文集主体的十四篇中短篇小说拼贴起来,乍看去会显得支离破碎,但若与麦卡勒斯在寻常人眼中看去堪称“凄惨”的人生对照起来审视,便能从人物、情节、对话的组织之外,窥见作家三十余年创作生涯中各种或微小或剧烈的心态转变。若说《伤心咖啡馆之歌》、《婚礼的成员》这些作品,是在成熟的小说建构之下尽力隐匿了作者真身的话(说“尽力”,恰恰证明这一隐匿行为是失败的:麦卡勒斯的美式孤独比谁都张扬,最多不过自己与自己相比),《抵押出去的心》中的短篇,则毫无修饰地展现作者那些粗糙的、原初的、狂野的心理状态———尽管被大量音乐、文学细节或设定修饰过后,同时拥有无疑是雅致非凡的表象。
文风自处女作起已定型
首篇《吸吸》的原题为《Sucker》,完成于作者十六岁时(故事中叙述者皮特的年龄同样是十六岁)。这是麦卡勒斯创作生涯中的第一篇小说,捕风捉影地讲述两个十来岁男孩之间的情谊。依赖、信任、试探并最终决裂,所发生一系列事件都琐碎到不值一提,但又确实令人信服地引导出悲剧性质的结局。隔阂、无奈、绝望……那些辉煌孤独的一切最初征兆,在这篇完成度颇高的处女作中,皆可看出端倪。或者说,自处女作起,就已定型下来,贯穿长久。
为什么麦卡勒斯的文字基调会是我们所熟知的那个样子?原因挟藏在短篇《神童》的字里行间:这是个关于最终辜负自己音乐老师期待、并因此获得自我解放的故事。一个以第三人称呈现的女孩主角,顶着“神童”身份参加名师比尔德巴赫老师教授的一对一小提琴课,身负巨大压力,希望能够一举成名,进入乐坛。但结果却是“觉得自己骨头里的骨髓已被抽空,身体里已没有一点点血液。心脏整个下午都冲着胸腔猛跳,感觉像是猝死。她看到自己的心脏,黯淡又羸弱,如在崖边干涸掉了的一只牡蛎。”
有理由相信,《神童》中所描述的这种趋近于自我放逐边缘的逼迫,在麦卡勒斯的人生中也同样经受过。现实中,她从九岁起就开始上钢琴课,天赋配合长达六年之久的刻苦练习,令她深信自己将会成为一名钢琴家。一切顺利平稳之际,突如其来并折磨她一生的严重风湿热摧毁了她的音乐梦。被迫放弃后,麦卡勒斯转而决心成为作家,报名参加哥伦比亚大学的文学创作班,并随后进入纽约大学学习。
以写作来舒缓生活压力
初到纽约的一段经历被写实性地写入《西八十街区廊道》和《波尔蒂》这两则短篇中。前者讲述某个来自外乡的纽约大学新生从春初到夏末的一段公寓租户生活,将对新生活的期待与好奇(以及作为小说本身的文脉线索)具象化为住在对门的一位“红头发男人”,围绕对邻近租户们的生活细节观察来展开文字,几乎可视为自传性质。在《西八十街区廊道》中出现的、因为练习而“惹恼了每一个人”的年轻女大提琴手及她的男友,经过小小艺术变形,又作为主角现身在《波尔蒂》当中。邻居大提琴手是否真实存在,此时已无可考(也不重要),但这一形象无疑勾起了麦卡勒斯对当初练琴生活的怀念。女主角波尔蒂·克莱恩被设定为来自德国的移民,英语说得并不太好,努力、天真、单纯,有相当天分,怀抱梦想,又因专业所限,处处捉襟见肘、亟待支援。
这一有趣设定暗喻了作者当时真实生活中的两个困境:其一是身为外乡人的孤独(麦卡勒斯是乔治亚州哥伦布市生人,典型的南方人),其二是天性即有的、与周围众人的隔绝感。叙述者汉斯作为波尔蒂的追求者,贫穷、热心、庸俗又懦弱,倒是从一定程度上映射了作家对于残酷无情现实世界的妥协。另一方面,也可算作体弱多病的她对于与小詹姆斯·利夫斯·麦卡勒斯即将开始的漫长婚姻生活的消极面展望:离开纽约,前往北卡罗莱纳,找到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婚姻的幻灭感袭来……如果说她最为知名的作品《心是孤独的猎手》(初稿《哑巴》同样被收在《抵押出去的心》中)尚表现出一种无畏又荒诞的南方精神,那么包括《军中来信》(即之后出版的《金色眼睛的映像》)等一系列作品则更倾向于以写作方式来舒缓现实生活压力:在费耶特维尔,麦卡勒斯夫妇因为被新圈子排挤,外加旧病复发、经济拮据,处处碰壁,几近绝望。
《一小时后的瞬间》通过展现夫妻聚会后半醉半醒间对话的方式,力图表现男女关系的脆弱、虚弱和无力感。《像那样》巧妙地把自己的身份同妹妹对调,以旁观者角度窥探、测量女人的感情充沛,以及男人们的绝情和自私,并得出“如果(爱情)像那样,我宁愿不要长大”的结论。《外国人》强调了外乡人“在路上”的漂泊感和极欲归家却不知家在何处的感伤。《无题篇章》抒发了相同的感伤,内容则更加具体(自然,也更加悲伤):明确无误地讲出“无家可归”的事实,不仅对自己,对整个美国一代人的孤独都标记了无可辩驳的残忍脚注。
孤独是抵御残缺的外衣
《空之吐息》这则短篇着意渲染了疾病对母女之间亲近感情的破坏情况,并若隐若显地寄予了对远方的向往。文中主角患的是结核性肋膜炎,病征及医护过程等写得极其真实、详尽,因为麦卡勒斯第一次脑中风后,所患正是肋膜炎。
作家与利夫斯离婚,去了布鲁克林:写作上一帆风顺,但感情和身体上却糟得不能再糟。在《孤儿院》这篇相当特别的微型小说中,麦卡勒斯给了如《金色眼睛的映像》般的哥特描写以光明向上的收尾。《马奥尼先生与艺术》和《通信录》属于典型的“匿藏作者身份”的幽默作品。但这些不过是偶尔倾洒阳光的精神牢狱中的美好幻象:战后与丈夫复婚,尝试与生活达成和解。不久又再度分居,自杀、中风、瘫痪……如此反复多次,丈夫利夫斯在巴黎一家旅店自杀身亡,而麦卡勒斯去了耶都艺区疗养。短篇《被烦扰的孩子》和《看见过风的是谁?》的核心问题,全都围绕着自杀。前者和《像那样》的表现手法类似,将自己与虚拟的孩子对调(毋宁说是自救般的精神分裂),讲述母亲自杀失败、精神状态“好了”之后,却对旧有生活造成了无可挽回的裂痕。《看见过风的是谁?》作为《抵押出去的心》小说部分的收篇,更像是对于“写作生涯崩溃”可能性的白描。无论灵感、莎士比亚、田园生活还是古根海姆创作基金、资助取材……上述一切终究远离。
看透这点的麦卡勒斯,反而能从自杀阴影中脱身,文字也随之平和起来。文集《圣诞节》部分最后一篇《医院里的圣诞节前夕》写成时,离作家去世仅余数月时间。亲人们均已死去,自己则全身瘫痪、难捱,连乳房都因乳腺癌而割去了。但她关心同病房的截肢女孩卡萝,给她读詹姆斯·乔伊斯的《死者》,赞扬她的勇气,并给予最真诚的祝福。
读到这里,我们终可了解:孤独并非她的本性,而是多年来习惯用来抵御残缺的、伤痕累累的外衣一件。
《心是孤独的猎手》,(美)卡森·麦卡勒斯著,陈笑黎译,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9月版,25 .00元。
发表评论前,请先[点此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