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译文出版社于2025年8月推出的《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是一本以第一人称视角写就的纪实文学作品。作者扎十一惹,这位出生于云南深山彝族村寨的90后女性,用细腻的笔触记录了自己三十四年的生命轨迹,同时也勾勒出两代彝族女性在时代浪潮中的蜕变与坚守。这本书不仅是一个人的成长史,更是一幅西南山村的社会变迁图,让读者透过个体的故事,触摸到时代脉搏的跳动。
《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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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作者:扎十一惹 著
出版时间:2025年08月
扎十一惹的名字承载着独特的文化印记:“扎”是家族姓氏,“十一”代表她出生的季节,“惹”是一种草。这样的命名方式,仿佛预示着她如草木般扎根于土地,却又在风雨中生长出坚韧的生命力。她的童年在云南深山的寨子里度过,那里有贫瘠却也丰饶的生活:花草林木是天然的游乐场,牛马猫狗是亲密的伙伴,阳光与溪流编织成温柔的时光。尽管物质匮乏,但自然的馈赠与质朴的人情,为她的心灵铺上了柔软的底色。
然而,时代的洪流不可阻挡。随着国家城市化进程的加速,扎十一惹走出寨子,经历了升学、就业、迁徙的历程。她目睹了乡村记忆的逐渐淡去,也亲历了边地经验在现代社会中的失落。书中,她以亲历者的视角,将这种变迁写得真实而动人。她与母亲、姐姐以及乡邻们的故事,展现了两代彝族女性在个人生活上的滞后却蓬勃的变化。她们如何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平衡,如何在保留文化根脉的同时拥抱新生活,成为书中最为触动人心的部分。
书中收录的《大专课堂上老师教我们洗澡》一文,曾引发百万网友的共鸣。在这个看似简单的故事里,没有刻意的煽情,却传递出深刻的生命体验。扎十一惹写道:“好柔软、好温暖的人们啊。” “没有任何煽情,却把人看哭了。” “经历过了苦难才懂得珍惜,体会到了不一样的生活。”这些读者的留言,道出了文字的力量——它让我们看到差异,也教会我们理解与共情。正如一位网友所言:“这是我学到的:和知识技能一样重要的,是理解与爱的能力。” 在扎十一惹的笔下,洗澡不仅是个人卫生的启蒙,更是文明对话与心灵启蒙的缩影。
童年的村子
我出生在云南一个十分偏远的地区,丛山围绕、层峦叠嶂都不够形容它的偏远,外人如果不亲自走进那个地方,根本不会知道还有现代人生活在那片严严实实的绿色屏障里。
一九九〇年出生的我,童年仍在较为原始的部落里度过。我的村子里没有自来水,没有医生,没有公路,很少家庭有手电筒,一直到六岁之前,只有一家人有黑白电视。村里的通电方式是依靠一条非常原始的花色电线,绕过几根歪歪倒倒的树桩拉向各家;有的老人家里不愿意拉电线,所以很多人家点煤油灯。每每打雷下雨,通电的人家就会停电。还好煮饭用的都是土灶和超大的大铁锅。
吃水则是去一个很远的水井里打水。有的年份天干,井里几乎没有水,大家就用桶排队,估摸着时间快轮到自家了,再去认水桶打水。小坑里渗出来一桶就能打一桶,如果实在渗不出来,就只能进山里用驴驮水了。
大人们如果天黑以后还要出门,就会点火把。火把的顶端是一种特殊的树木,我不知道汉语叫什么,我们的语言发音叫“黑几咩”,树干本身会分泌油脂,点燃以后可以燃烧很久。
有一次阿爸病了,阿妈凌晨出门,打着火把走了很久很久,去另一个村子请了赤脚医生,又打着火把把他送回去,然后才打着火把回家来。露水打湿她额前的头发,把她衬得更加消瘦。
到汉族小学读书以前我都在村子里长大,向外没有去过比家附近的稻田更远的地方,但是向山里就走得很远。每年雨季我们都会去捡野生菌,在那些不知道名字的深山里,我跟着阿妈、舅母、表姐,还有另一群只知道是亲戚可不晓得喊什么的女人们去过很多次山里。山里有很多动物,除了恐怖的蛇以外,别的大多很可爱。单单我见过且有印象的,有鹿、猴子、刺猬、灰色野兔、野猪。还有一些野鸡、鸟儿一类的,十分常见。还有很多我喊不出名字、会飞的小动物,统称为“飞飞”。
六岁以后,由于我和姐姐要去另一个大一点儿的村小里读书、学说汉话了,所以家里有了手电筒。
村小是中心小学下属的小学,它又包括两种,即“完全小学”和“不完全小学”。所谓“完全小学”,就是指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皆齐全的学校;顾名思义,“不完全小学”就是年级并不完整的小学,又被称为“村学”。
我们就读的学校就是不完全小学。学校只有三个年级,三个年级的学生挤在同一个教室上课,数学和语文由同一位老师教授。老师也是我们村里的村民,他在上课的时候和我们讲汉话。
事实上,我们主要的学习内容是学说汉话。读到三年级之后,能够熟练使用汉话交谈的学生,可以转到完全小学继续就读。
学校离村子有十几公里,我们小孩子要走近两个小时。周五放学回家,有时候天就擦黑了,需要手电筒。银色的、放两节电池的手电筒,我很喜欢,时常在天黑后把光射向天空,想看清黑夜里有什么,姐姐就会骂我:“照着路,不要照着天!”
村子里的房子叫做“土掌房”,家家相连,可以通过房顶去其他家串门,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聊天或者烤土豆时,经常会听到阁楼上有脚步声。一点儿都不稀奇,是邻居要去另一户人家所以从我家楼上过路而已。房子下有很多地道,排水也可以走人,也是家家相连,我们时常钻地道去找小伙伴玩,搞得全身都是污泥。要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有点儿言过其实,不过大家似乎都没有什么防盗的概念。反正都是穷人,也不在乎你偷走什么。
但我一直很想偷一片星光回家,因为我实在是太怕黑了。农村的夜总是格外地黑,屋里黑得彻底,屋外星光亮也亮得彻底。普蓝色的夜晚,星星就像水一样流动,它流向一个无尽的地方,最后落进山和山之间的缝隙里。
贝 玛
那时候,我们几座山里的所有村子共用一个村公所。村公所的干部很久才能到村里一次,所以本村里最有话语权的是一位老爷爷,和非洲部落的酋长有一些类似,但又不尽相同。他并不带领我们发展,只不过人们遇难事、婚丧嫁娶生宝宝、盖房砍树、出村子,都喜欢去问问他,得到他的首肯。这个风俗一直到有了村委会、自然村的概念以后,才慢慢退化。
我只和那位爷爷面对面说过一次话,大约是七岁半,那时候我的身体开始变得糟糕,时常发烧,鼻血不止。症状持续半年后的一个下午,我毫无预兆地失明了。
我外婆抱着我去找那个爷爷,他则为我们找来了同样有话语权的“贝玛”,也就是跳大神的。可贝玛又不仅仅是跳大神的,人们信仰他,每每遇到人力无法解决的事,就会求助于他。贝玛用一根松枝点水,洒在我的身上,穿着牛皮和棕榈做的斗篷,戴着面具开始跳起来,
旁边的人卖力地敲着鼓点。他们都在努力救我。
那天天气很冷,我的额头噗噗地冒汗,嘴里喃喃地呻吟。我阿妈和外婆跑得很匆忙,鞋都没有穿。阿爸连夜去很远的地方请乡村医生……
好像就是从那年开始,我的童年消失了。我不断不断地住进很远的地方的医院,后来才知道那里就是县城。医院里都是白色和绿色的墙,我很害怕也很想回家,可是我不敢说。
后来的后来,我慢慢长大了,读小学,进城读中学。村子里通了公路,后来又变成柏油路。很多汉族人来种蔬菜、种烟草、种水果,小汽车停满了村头的空地。
十二岁彻底离开家去读书之后,只有周末和寒暑假有空回村里,童年记忆里的老爷爷和贝玛早已不在人世。现在回忆起那些不可思议的生活片段,就像上辈子一样遥远,我一时恍惚:究竟那是我的童年,还是我上辈子的记忆?
或许是人生在某一刻被割断了,然后我才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代序 内心的房间(节选)
我的精神世界里有一部分内容,是我无法直接与他人分享、他人也没有途径走进来的。就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它有门,但推不开,别人进不去也看不到,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房间的存在,并一直在从中汲取能量。
我思考了很多天这个房间究竟是怎么建起来的,是什么构成了我内心最深处或许永远都无法与另一个人产生共情的部分。今天和阿爸聊天,聊着聊着我似乎找到了一点点根源:一是我的童年跟大自然和动物的充分接触;另一是我父亲天生的浪漫体质。
我是“动物的孩子”,这样讲一点儿夸张的成分都没有。我的成长环境里有各种各样的家养、野生动物,它们直接参与甚至干预了我的成长过程。
在进汉族学校读书以前的六七年里,我几乎二十四小时和动物们黏在一起。农村,尤其是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的农村完全没有细菌和微生物的概念。如果我现在闭起眼睛,几乎不需要任何记忆和情绪的铺垫,我能非常直接、非常具体、非常真实地感受到我的狗狗,一只巨大的中华田园犬的触感和温度。每天午饭过后大人们出去做活儿,它会把我抱在它的胸前,我们就那样睡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夏天的微风轻轻吹着我额前汗湿的头发,蝉鸣鸟叫,屋后的小渠有一丝丝微弱的流水声。差不多睡到两点苏醒,它会大力舔我的头发和脸上的汗水,我被它舔得发痒,哈哈大笑,然后我们就会一起疯跑着去玩别的东西,或者去地里帮大人做活儿。每当我累了想再度躺下,它的怀抱就会一直在那里等我。阿妈在家中生我的时候,它就蹲在旁边看着,看着我落地,看着我走路,从我是个婴儿一直带我带到它十三岁去世。
田埂上、山林里、阁楼上、青石板上,还有雨天的稻草垛,我们一起午睡过的地方太多了,这些堆积的触感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以至于不需要有意去想,那种感觉就一直跟随着我的基因在长大。
那个时候我那个状态的小孩几乎没有规则可言。除了基本的价值观和道德概念,家长没有功夫也没有某种约定俗成的传统去规定小孩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彝族学校的老师不是真正的全职老师,就是上午上一堂课、教汉话,下午大家一起干活儿。
进汉族学校以后,我才开始弄明白什么叫集体,什么是贫富差距,接触了很多概念,也学会去顺应规则,去隐藏一部分自己以换取更顺利的前进。
但是七年的野生生活是不可能在朝夕之间得到改变的,所以上学以后,我虽然身体愈发不好了,但是天性没有多大改变,因此经常犯错。
有一次,和同学打架了还是怎么的,大人讲了我两句,我心中憋闷得慌,去马房骑上马,一口气跑到了很远的山坡上。那是一个黄昏,我就伏在马背上,让马漫无目的地走。它走得很慢,我抱着它的脖子,轻轻摸它的鬃毛,和它倾诉我心中的委屈,我的眼泪就顺着它的毛滚下去。它的体温通过我瘦瘦小小的胸膛和肚皮传遍我的身体,温暖并且很踏实,有一种活体和活体有温度交换的信赖感。那天的景色很美,山脉绵延不绝,山坡上是各色的野花,草地里不时有蚂蚱跳起来,一片接一片的绿色在蓝天下微微摆动,没有任何声响,只有一点点树叶的沙沙声。我和马儿就这样走啊走,走啊走,走了好久。天快黑了才回家。
马儿真的是非常温柔的动物,它尤其对我十分温柔。更小一点儿我还没办法靠自己骑到马背上去的时候,它经常会玩一个无聊的游戏——那时我只比它膝盖高一点点,站在一起的时候,它会把嘴唇搁在我的头顶上,故意左右摩擦,我痒得哈哈大笑,它就会蹭蹭我的脸,乐此不疲。马儿的下巴和嘴唇是很软很软的,手感就像……乳房?我也讲不清楚。那种触感很奇妙,当时我也觉得很好玩,很喜欢它和我玩这个。
我现在三十多岁了,还是很喜欢摸起来温度和马儿接近的人类,喜欢被揉弄脑袋。这或许是马儿带给我的一部分触感记忆的选择。
我家有一只大公鸡,真的很大,我差不多两岁时蹲下来依旧没有它那么大。它对小孩也很友好,我经常直接上手抱着它的脖子,把头整个放在它背上,它都不跑的,就那样一直一直让我抱着,抱到我想撒手为止。它脖子延伸到背上的毛都好光滑,手感好极了。
有一个雷雨天我记得格外清楚,我一个人和牛儿一起在山野中间的坡地上。雨渐渐变大,我心疼牛儿,把蓑衣披在它的背上,钻进它肚子下面躲雨。它是一头母牛,很温柔,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它会踩到我,紧紧抱着它的前腿,抱着抱着就睡着了。它一动也没动过,醒来雨已经停了,太阳光重新洒在草地上,远处有一道彩虹,牛儿只是温柔地望着我,不吃草也不走动。
我有时候疯起来,会从牛背上,像滑滑梯一样滑到牛头,然后倒挂在牛脖子上,也不做什么,就是无聊地倒挂着看颠倒过来的世界。有时候会恶作剧捏它的下嘴唇,它也并不生气。挂到挂不住了,再双手抓住牛角跳下来。
至于这些和我阿爸有什么关系,那大概就是,每每我和动物之间的互动发生,他从来没有否定过。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他对我和姐姐的文化课学习很严厉,非常严厉,但是在疯玩这方面他从来没有反对过。
我有很大一部分关于自然的记忆里,美好的场景都有我阿爸的陪伴——无尽的星空和山川瀑布,肆放的酢浆草大地和狗狗坟前的白色月季,躺在小溪里看白云游走,从缓坡上抱着头尖叫着滚下去,追着一条蛇 跑让它远离公路,雪天的夜路刨出被雪压住的灰色小野兔,爬上一棵很高很大藤蔓缠绕的树悄悄看小鸟的孩子,挖一种藤蔓植物的根茎剥皮吃,给海棠树挠痒痒,在山坡上吹口哨,用竹子扎鱼然后在破烂的茅草屋里烤鱼吃,回家的时候还摘了很多野生杨梅。
在我上中学一直到工作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亲子关系出现了很大危机,融入学校和社会,带给我们的困扰和收获一样多,我和阿爸都在跟社会不断磨合的过程中不断地受挫。但最庆幸的是,我们共同保存着那一份美好回忆,在各自的紧张时期过去以后,再度变成了好朋友。
阿爸今年六十多岁了,依旧很浪漫,还是爱看星空,会半夜起来几次给刚出生的小狗狗喂奶,给去世的狗狗立小小的墓碑,呵护菜园里的每一株植物,为大树枯死而哭泣。我是一直相信我阿爸内心也有一个房间的,因为也有那样一个房间,他才能在困苦窘迫的人生中,一直做一个浪漫的人。
回到最初和朋友的讨论,如果按照现在盛行的社会分层标准,我这样的起跑线、硬件基础和人生轨迹,应该过得很辛苦才符合规律,可我现在过得比自己预想中好太多了——我有点儿担心,我怕是世界的运行者把我给忘了。我像一个bug(漏洞)苟且偷生在尘世中,一种侥幸感和后怕感缠绕着我,我会怀疑自己人生的可靠性和可持续性,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关在了井里。我是不是太小了、太封闭了、太狭隘了?我的足够小,究竟能不能够承受世界的足够大?我的安稳生活会不会是假的,它会不会被收回去?
我不是一个成功的人类。我的恐惧和快乐一样多,虚伪和真诚一样重,可恶和可恨揉在一起,骄傲和自卑相互捆绑。我的失去与得到不断地重塑着内心和肉体,虚无和充盈交替出现。盛夏和严冬轮番拷打着我的灵魂,爱意和憎恨在争夺着我的大脑。
但在每一个僻静无人之夜,在我失意困倦之时,我的小房间还是那么光亮,狗狗、马儿、牛儿、鱼儿、野草、月季、小溪、山野和大地,它们还是鲜活地存在在我的房间里。
当疾病肆虐大地,当洪水淹没城市,当金钱和权力模糊着界限,当爱与被爱的挣扎、对自己有无价值的怀疑、对过去的悔意和对将来的畏惧……当这些即将击倒我的东西一遍一遍卷土重来时,我的房间就会安安静静地容纳我。我躺在我的房间里,和我的狗狗抱在一起,我们被包裹在那一阵温柔的氛围里,在青石板上无人打扰地恣意安睡。
或许这就是内心的房间存在的意义。我一定是一个非常非常幸运的小孩,才有了这样的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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