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介丨张芬：《蔓衍集：一个人的观读记》

序

某种程度上，张芬的批评风格有点像乔治·斯坦纳，带有一种萨义德所说的“人文气息”。与来自英国新批评传统的对于文本的信任和素养的强调多少有些不同，张芬的文字更多是一个写作者对另一个写作者创作甘苦的心领神会，以及经由阅读和观看体验而来的第一感受。这种依赖某种天启色彩的感悟式批评，在中国有李健吾为其先导。可惜的是，同样以个人化的审美和创作经验为出发的张芬似乎对李氏没来得及有阅读的兴趣，尽管她也像李那样对戏剧抱有独特的热情——对未出版的只在友朋间流传的鲁迅作品的戏剧改编、某个因缘巧合的传记电影剧本以及青年先锋导演及其剧团演出的持续关注与评议，就是明证。

作为一个伪学院分科体制下的“闲人”，她常常自嘲自诩为“没有出版作品的小说家”“半吊子的摄影爱好者”和“偶尔挥刀切片生活的诗人”，张芬有着这个时代所匮乏的，同时自然也跟不上时代的视野的开放性和兴趣的跳跃性。这本小集子尽管为文艺论集，但实际它的内容既包括杰夫·戴尔这样创作主题繁复到无法归类的作家，也包括那个被莫名其妙颁发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鲍勃·迪伦，同时还有神神叨叨，把哲学的意象化玩出花儿来的中东欧人，如彼得·汉德克、伯恩哈德（以及导演陆帕）、拉斯洛（以及导演贝拉·塔尔）。尽管曾经像个小资青年一样跨越半个北京城跑去看杰夫·戴尔的演讲，在电影博物馆看戏剧版的《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坐大巴跑到天津去看德国人排演的充满朋克色彩的《理查三世》……但给张芬带来最大感动的仍然是俄罗斯文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俄罗斯文学所表征的俄罗斯大地的忧郁气质和广阔诗意。她尤其热爱契诃夫“平心静气、轻盈诙谐而又危机四伏”的鸽灰色笔调，对其所塑造的那些总是露出恬静、愁苦神情，直面苦难而又善良坚韧的生活者如数家珍。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专业中人，张芬在汉语写作上所尊崇的是鲁迅。《故事新编》是她博士论文的选题。鲁迅那种融通古今、跨越东西的阅读兴趣深刻地影响着她的文学选择。可以说，如果想在她庞杂的阅读与写作中找到一个源点的话，那源点可能就是鲁迅及其周边。体现在这小集子里，是她在《大先生》热闹到歇斯底里的形式外壳下发现了其骨子里的空洞与僵硬。对文人鲁迅在写作和生活上的内在活力的挖掘也自然顺延到对“江南”这一文化地理的行走与感悟之中。这点首先体现在张芬对鲁迅挚友郁达夫的创作历程的分析上。在对《登杭州南高峰》这样的旧体诗和《迟桂花》这样的现代小说名篇的对读中，她发现了郁达夫充满江南烟火气的旧体诗与其小说创作的内在关联；而当代电影《春江水暖》则呈现了江南小城富阳的时代处境，它表面上承继了黄公望到郁达夫的那种东方审美格调，但也毫不犹豫地将城市化所带来的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去江南化”呈现了出来。

对作家创作过程的还原兴趣贯穿于张芬批评的始终。对她而言，作家的传记、日记、书信、翻译和跨媒介写作，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创作序列。这让她总能跳出单一作家、单一文本的拘囿，通过对特定文本的复述与细读，以评论对象为辐射点，在一种多少带有考据癖的热情驱动下，不断向外如涟漪般发散出去。集子里对列斯科夫“俄罗斯精神世界”的漫游式跟读最能体现此点，这是一个重感悟的读者所生发的对于列斯科夫生平和创作的细绎。她既能在本雅明那里，寻到一种在弥赛亚时间观照下，对“讲故事的人”列斯科夫叙事风格的细部体悟，也能在高尔基那里，发现一种超越个人主义和神秘主义的僵硬批判，并走向对列斯科夫笔下俄罗斯国民性的深描，以及对基于“爱”的素净语言的准确把握。这种对于文本语言质地的感悟与呈现同样也体现在张芬对诸如“石黑一雄式的忧伤”“保罗·奥斯特的形式游戏”之类流行作家风格和心态的准确概括之中。

集名“蔓衍”，似无深意。“因缘染习，蔓衍滋多”，倒是有自我批评之意。又“蔓衍”同“漫衍”，在心境上，则指向本雅明所说的都市边缘行走者的“wander”感。此“wander”多被译为汉语“漫游”，因为过于典雅（decent）以至于失却了源语内涵的闲逛、跑题、走神甚至是迷路之意。而后者才是集名所指。当然，于文本的蜿蜒曲折之中，文集也多少沾染了中国式文人“饱游饫看”的审美情怀，至于能不能做到“澄怀观道”，反倒有种“无可无不可”的潇洒。

说到底，这是一本读书人写给读书人的小集子。当你“像一个成年人那样用尽全力去做那些明知没有意义的事情”（罗伯特·穆齐尔语）时，捧起它，这些自阅读和观看交错而成的内在生活所流淌出的多声部文字，虽然没什么用，但也许能给你带来些许心灵层面的慰藉。那就得了。   

尹捷

[摘自张芬《蔓衍集：一个人的观读记》，江西教育出版社2025年]

内容简介：

《蔓衍集：一个人的观读记》为青年学者张芬创作的一部文艺评论集。集中收录了张芬自2010年至2022年创作的文艺评论文章，按内容分为文艺思想、小说、戏剧、诗歌、电影各类。评论对象有乔治·斯坦纳、列斯科夫、契诃夫、石黑一雄、郁达夫、李建军、谢晋等，涵盖中外，涉及各个文艺领域。这是一部读书人写给读书人看的书，作者以细腻而灵动的笔触，写下自己对文艺作品的观读感受，行文见出思想性及真挚情怀。图书入选《中华读书报》“2025年开年值得关注的人文社科新书”，并得到了汪民安、王杨、李建军等文艺界领军人物的联合推荐。

作者简介：

张芬，安徽濉溪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写作中心副教授。201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获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学位。2012年至2018年供职中央文史研究馆，2018年底入职清华大学写作与沟通教学中心。长期从事文学研究，研究领域包括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戏剧与电影史等。出版专著有《未果之梦迹——〈故事新编〉的创作及其语言世界》。

作者：江右书林

终审：李丽

(本文原载于：江西教育出版社公众号)

来源：百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