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走了,走得那么突然。悲伤之情难以言表。
10月18日,看到他发来的近照,我夸赞他精神不错。11月13号在南宁出差,听闻他12日去世的噩耗,非常意外,马上电话董秀玉老师,汪家明老师和魏红老师,才敢相信刘老是真的走了。不久前,刘老在微信中说:“今年我满93岁,进94岁。住院原因就是太老,精疲力尽。入院,略有好转。我的态度:来日不多,顺其自然,生死由之。”虽然知道他总是那么通达,生死泰然处之,我内心却总是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十几年前,刘杲老八十大寿的时候,百道网做过一个小专题,当时写过如下编者按:
出版界像刘杲这样的老人并不多见——手中权力越来越少,吸引力却与日俱增;体力在不可抗拒地衰减,脑力却是无法抑制的活跃。
刘老20年前退出版署管理一线,5年前退出协会二线,出版界去登门拜访请教的人却依然络绎不绝;21世纪前后十年,出版业改革发展的每一个关键节点,或在报纸,或在博客,或在微博上,大家都能闻听到他的远见和提醒;特别是在出版的本质与核心价值,以及编辑活动规律的研究思考上更是洞见迭出。
刘老常言道:“讲文化是综合国力的重要标志,指的首先不是文化产业的经济力,而是文化产业的文化力。”如果一个人的影响力, 能超越他的权力、财力走得更远更久,这不就是文化力的践行与写照吗?
今年是刘老八十大寿,俞晓群兄主政的海豚出版社出版了刘老的编辑学专辑《我们是中国编辑》,业界翘首以盼。为此,我们编发刘老为这本新书写的序言——关于编辑活动的思考。这应该是在市场化与数字化浪潮汹涌澎湃的背景下对出版和编辑本质最深刻和精准的表达。百道网同时编发了刘老“出版:文化是目的 经济是手段”等几篇影响深远的文章、出版前辈蔡学俭,以及陈昕,汪家明诸位先生关于刘杲老的文章,以表达对这位八旬睿智出版老者的敬意!(程三国 2012年12月24日)
我的这点片面浅见不足道出刘老功业智慧魅力之万一。刘老是行业公认的有远见卓识的智者、仁者、贤者,在出版、发行、版权,编辑等领域都有他奠基性关键性贡献,他是转型时期许多重要政策的顶层设计者和若干重大项目的实际操盘者。不止一代出版人受益于他,几代出版人都沐浴在他至善和智慧的光辉之中。
刘老去世以来的这些日子里,不断读到行业领导行业翘楚自发书写的悼念或纪念文章。这么多同仁对刘老高度评价,绝非偶然。日前,十大行业社团联合为他召开追思会,这样的规格极为罕见。刘老在出版界的崇高地位,可见一斑。
曾任三联书店总经理、《读书》杂志主编的沈昌文先生,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感叹到,“中国图书商报”这个如此新锐的媒体居然藏身在新华书店总店这个旧模式的堡垒之中,难以想象。
殊不知奇迹之所以发生,就是背后有刘老这位细心呵护商报的保护神。
我当时只是一个无知者无畏的愣头青,既不懂编辑出版,也不懂发行,更不懂出版和媒体行业的特殊性和复杂性,只凭着一腔热情和看过几期《世界图书》(中图公司旗下陆伯华先生主编的杂志),以及在中国教育图书进出口公司工作几年中对国外出版业的接触和粗浅了解,懵懵懂懂地感觉正在向市场经济转型的中国出版业需要一个为行业人士回应转型之惑的交流服务媒体。
国外许多成功的出版品牌不仅文化品质卓越受人尊重,商业上也很成功,把文化出版企业的商业理性与文化激情这看似矛盾尖锐的两方都平衡得很好。他们是如何做到的,我们不得而知。其实我们这个文化古国做出版企业并不缺市场基因,特别是优质和强大的市场基因,而且将商业和文化做到了完美平衡。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图书近千种,占全国年图书品种总量的40%以上。1932年之前,员工最多时约5000人,年出书1000余种,营业额高至1200万元,本部拥有占地50000余平方米的功能建筑群,规模超过亚洲所有出版企业,可与当时世界上任何大型出版机构相媲美。当时商务印书馆不仅仅是中国最大的出版社,也是整个东方文化的中心机关。美国学者白鲁恂曾言,抗战爆发前夕,商务一年的图书发行量相当于整个美国出版业的发行总量。后来因公私合营和国有化,特别是经过几十年的计划经济,市场机能丧失了。正如一位经济学家所言,市场经济就像驴子的生殖能力,灭掉很容易,一刀下去就可能,可是要恢复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从市场经济转向计划经济很容易很快,再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难上加难。
1995年彼时的中国出版开始向市场经济艰难缓慢转型,虽然比其他行业步伐要滞后得多。我们这个行业许多机构的主理人多是文人知识分子,对于作为文化的出版如何搞市场经济心中无数,毕竟整个中国的市场经济步伐也是在此之前三年邓公南巡之后才迈开大步的。出版这个行业“商”的意识并不强,记得出版署当时有位领导看到“中国图书商报”,“商”字套红报头,还把总店领导叫去狠批一通,此后报头改成“图书”二字套红。商报办到第三年还有总店老同志在一个很正式的会上提出要把“中国图书商报”改回“新华书店报”。
可以想象在中国出版发行计划经济大本营新华书店总店要搞一张在商言商且接轨市场经济领先的西方出版业理念与方法的报纸,其观念张力反差之大,可想而知。
如果不是刘老在制度安排、指导思想、内容建设、运营管理等多方面的顶层设计和关键指导,难以想象这张报纸能够顺利诞生,成长和发展,也根本不可能有沈昌文先生感叹的奇迹发生。
在制度安排上,特别是主办单位上,由原来的新华书店总店单独主办改成新华书店总店和刘老任创始会长的中国书刊发行业协会联合主办。这一步,从根本上奠定了商报风貌和格局。这个关键的制度设计挡住了时常反弹出来要把商报拉回新华书店报旧轨道的压力,商报才有可能从一个新华书店封闭系统内部循环四十年的报纸变成一个面向全国发行行业甚至出版全产业链的全国性报纸。如果不是刘老这样高明前瞻的制度安排,几个年轻人任想法再新、蛮力再大、激情再满,恐怕迟早会被窒息。为了让这份全国性报纸实至名归,刘老亲力亲为,积力争取为商报拿下“中国”冠名,从此我们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称——“中国图书商报”。
在办报思路和方法上,指导更是系统全面高远。刘老对商报办报思想与方法的指导,集中体现在报纸试刊号出版前,1994年11月4号“同《中国图书商报》编辑部同志的谈话”上。从报纸定位到稿件文风与标题可读性,从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到积极推动出版发行业的改革发展,从正面宣传批评监督到报纸的指导性、业务性与新闻性的良好结合,从报纸内容到广告,从业务到管理,甚至对版面设计、校对、通联、言论、审校把关等所有环节,对报纸事无巨细都给予高明精准指导。谈话最后,刘老鼓励道,“在座十位同志都很年轻,我很高兴。从年龄上讲,可以保证编辑部很有生气。这张报纸现在面临的困难是创业,提供给大家难得的机遇也是创业。几位年轻同志刚从学校出来,一走上工作岗位就到这样一个全国性报纸并赶上创业阶段,这个机遇是不容易的。这个报要长期办下去。《图书发行》办了40年。《中国图书商报》能规定期限吗?这是个事业,不是昙花一现的投机活动。我们要搞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出版工作就要发展,这是个朝阳事业。说到底要靠你们几位拼命。不是说靠你们几位‘工作’,而是‘拼命’。我们要有决心和信心。有庞大的出版发行事业做后盾,《中国图书商报》能够在中国报纸市场占有引人注目的一席之地。发行协会很快要加入国际书商联盟,《中国图书商报》同样能够在世界报纸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光荣。我只能说一些啦啦队的话,上场还要靠你们拼搏。”
没想到刘老在办报上也如此精通,“即使出版环境有了重大变化的今天,我们仍然可以从这篇谈话中看到他思想之解放、研究之深入、指导工作之具体的风采。”这次讲话在商报历史上是纲领性和奠基性的,也确立了商报以后的方针道路,还点燃了编辑部同事们的创业激情,事实上,后来商报的发展壮大都是这条道路上的延伸。
在内容建设上,刘老不只是啦啦队,而是高水准内容的源头。不但在重大节点时刻,为商报撰写社论;多次在重大问题上接受商报专访;为专栏“我的出版主张”撰写首篇文章;许多重要稿件在商报首发,我经手的稿件就二十多篇。其中《出版:文化是目的,经济是手段》《出版与综合国力》《图书商报 图书是一个复合体》《对跨世纪出版发展战略的思考》《出版业如何对待外国资本的进入》《市场经济、信息化和科技出版》《公平竞争与降价销售》《出版社需要引进现代企业制度》《把编辑学立起来》《理论创新编辑学科建设的灵魂》《谈谈新形势下的总编辑工作》等传世名篇,立意高远,思想深刻,树立了商报思想高度与深度的标杆,对行业至今仍然有指导意义。
被刘老讲话鼓舞和点燃了创业激情和热情的商报创业团队,没有辜负刘老殷切期望,就像刘老鼓励的一样“拼命”工作,终于让商报成为一份依托新华书店系统,深受新华书店读者喜爱,面向全行业的媒体。尤其在国际视野的开拓和国际影响打造上,在那个网络信息不发达,中外出版交流不多的时代,从行业到企业,从出版到书店,从编辑到版权,从理念到方法,从思维到案例,商报为中国出版人打开一个国际窗口,最先介绍亚马逊,最先将美国最大连锁书店Barnes & Noble翻译成“巴诺”。商报也得到国际同行尊重和承认,商报创办的第三年,世界上影响最大的书业杂志、超过150年历史的美国《出版商周刊》(Publishers Weekly,简称PW)到访报社,了解商报的思路和内容后,称商报是中国的PW。商报五周年纪念刊达到100版,世界出版界和中国出版发行界领袖纷纷祝贺。本人还一度被权威的学术杂志《出版研究季刊》聘为国际编委。十年之后,商报已成为覆盖出版全产业链,成为一份有影响有口碑的行业大报。
一份周报,十年时间,有多少的沟沟坎坎,如果不是有刘老保驾护航,真不知什么时候会在哪里搁浅,真不知能走多远。刘老对商报的支持和呵护远难以尽言,当年商报的老同事陈斌有纪念长文详细叙述,即便如此,也是挂一漏万。
最早见到刘老是在安定门蒋宅口外馆斜街出版署同学黄晓新的办公室,已经是下班之后的晚上,这里还是灯火通明,一排加班忙碌气象。黄晓新在刘老手下工作,对他老人家推崇备至。对一个官员领导的评价如此之高,对他的文章、人格、睿智、才干如此服气,让我不禁心驰神往,期盼也能有机会在这样高人领导手下做事和学习。原以为这 是奢望,不料因缘际会,在他老人家退休之后,担任中国书刊发行业协会创始会长,协会和总店共同主办中国图书商报,我也有幸在他手下工作了 。
开始是工作关系。他是中发协领导,我是协会旗下的报纸主理人,但他从来没有官架子没有官腔,话语总是那么和蔼。慢慢地,感觉不是在汇报工作,而是在向智者长者请教,把他当成了精神导师。不止工作中,生活中,学习思考中的难题也向他请教,把他当成境界上,智识上和性情上的样版与导师。
他的境界总是那么通透高逸。
不仅在言谈教诲中,还在他源源不断的诗作中。老人家走了,微信还在,还时不时不禁去翻阅一下,翻到2022年12月27发来一首词:
浪淘沙
老病逢严寒,路窄心宽。
青山夕照纵目观。
树枯叶落莫悲叹,来岁春欢。
舟楫越石滩,避险求安。
奔腾万马尘如烟。
狂飙骤雨敢挥鞭,壮志云端。
我特别喜欢这首词,是他境界的完美写照,既呈现了敢于拼搏的进取精神,又展示他面对困境时的智慧应对和达观心态。
我们做一点小事,都会碰到许多疑难障碍。他在出版界创下这么多丰功伟业,遭遇的挑战该有多少多大!如果能够像他老人家一样,有做事空间,就“狂飙骤雨敢挥鞭,壮志云端”;碰到感觉过不去的坎儿,要“路窄心宽”;遭遇险境,要先保存实力,“舟楫越石滩,避险求安”;经历低谷,要有穿越周期的洞明,“树枯叶落莫悲叹,来岁春欢”。 他的智慧大道一直是我们前行的牵引。
他的智识总是那样颖悟绝伦。
大家都佩服他脑子这么好使,那么睿智那么快捷。可能不仅源于他日积月累的独到思考与思维训练,还源于与时俱进的知识更新。不管年龄差距多少,我们和他老人家交流,无论在认知上,言语上还是工具上都没有丝毫障碍。据说在老同志里,他是最早用电脑工作的。微博、微信、抖音、视频号都不会抗拒,那是新的生产力工具、效率工具,也是刷新认知升维的工具。他很早就认识到信息化数字化对出版业转型的意义,他还强调科技出版应该走在数字化前面,保持着与时俱进的动力。
ChatGPT出来不久,我们在微信中还经常讨论人工智能。他说,“首先还不是控制人工智能,而是控制开发人工智能的恶性商业竞争。有识之士呼吁及时加以控制。一是企业自律,二是行业自律,三是政府管理,四是国家立法,与此同时,强化舆论监督。原则上,人能搞出问题,就能管住问题。也许到一定时候还需要国际条约。人类有控制核能的经验。全世界必须和平利用人工智能。” 他对人工智能的洞见无论对产业还是监管都价值非凡。
他的性情总是那么至善纯良,大爱仁心。
今年清明,他发来微信:
清明。清晨赖床,念及清明将至,心有所动,口占七绝。
细雨沾衣或已停,
出城扫墓也踏青。
无边春色千山绿,
大爱仁心万户馨。
方庄刘大爷2024-03-26
无论对同事,对朋友,对家人,对爱人都是如此尽情尽性,都有大爱仁心。
大家都敬佩他照顾阿尔斯海默症爱人十四年如一日。世人皆知,照顾阿尔斯海默患者,那是每天付出没有回应没有回报的爱,十四年如一日不离不弃,何等感天动地的大爱。
创办百道网之后,他不断给与关爱和支持,随着年事日高,他写东西少了,各大媒体一稿难求,但还是经常赐稿百道;读到有意思的稿件,电话邮件鼓励。特别爱护百道这个为行业做点事情的平台。有一次,他正在读的一篇稿件,因为出版社的原因突然删除了,他“吓了一跳”,以为百道碰到什么麻烦,马上微信关切问我,待我报告说明原因他才放心。爱护之情让我动容。
刘老的微信永远定格在10月18号。每当想到,再也不会收到充满童心的头像下面的文字,那随问即答的智慧引导,那笑逐颜开正能量满满的节日喜报;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再也没有他应时即景意味盎然的诗句......没有了,永远没有了,不禁悲从中来。
刘老驾鹤西去,“我倦欲眠君且去 行空天马思无涯 。”他这样的通达智慧大爱仁心,在仙界也定会备受爱戴;他的功业思想会代代传承,他的故事会不断流传,他的老顽童般笑容永远留在敬爱他的我们心中。
(作者系中国图书商报创办人,百道网创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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