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编按】《烟斗随笔》是作者团伊玖磨生前随笔专栏“烟斗随笔”的精选,共辑100篇文章。该专栏在日本《朝日画报》上连载36年,发表1800余篇文章,谈历史,谈文化,谈民族,谈音乐,谈人情,谈世态,多彩多姿,是团伊玖磨先生学养的记录,也是其深刻的人文关怀的传播。本文系该书精彩书摘,读者可一睹为快。
《烟斗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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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作者:[日] 团伊玖磨 著
译者:杨晶,李建华
出版时间:2022年03月
亚热带的太阳火辣辣的,照在用珊瑚礁的黄沙铺成的跑道上。蒸腾的热浪摇曳着跑道对面一片浓绿的露兜树。透过那片绿色,是浩瀚东海的水平线。
我来时乘坐的蓝色螺旋桨飞机,从冲绳本岛越过宫古、八重山的几个岛屿着陆后,刚才已经返航石垣岛了。迎来送往的岛民乘上拥挤不堪、脏兮兮的机场巴士和浑身震颤的两辆出租车离开了机场。机场尽头的太阳地上,只剩下没坐上车的三两个人,在草地上或站或坐或蹲。四五个打着赤脚的孩子在一旁围观,一幅杂乱无章的景象。
无奈,我把手提箱放在草地上,坐在上面一边吸烟,一边望着湛蓝的天空。一个臂戴袖章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问:“你到哪里?”
“总之,先找个人家住下再说。”我说。
“出租车还会回来,你在这儿等着。”
那人说着,突然叽里呱啦地冲附近一群孩子中的一个吼了几句,一把抓住孩子的后脖领,生拖硬拽地推到我跟前,说这孩子的家可以安排住宿,他会给你引路。说完人就又没了踪影。我向来人消失的方向望去,在草场远处,隐约可见一个施工的工地,许多水泥板像箱子一样码放着,大概是在建一个机场休息用的建筑。小孩长着一张蚕豆脸,面无表情,站在我身边一动不动。
一会儿,远处传来稀里哗啦地破发动机声。只见两辆出租车一路恣意扬起滚滚沙尘,疯狂地抖动着车身开回来了。
身边的孩子突然一指手提箱,说:“拿上它。”我吃惊地拿起手提箱站起来,小孩早就一个箭步抢上了出租车的副驾驶席,接着冲我喊:“快上来啊。加速!加速!”
汽车卷起铺天盖地的沙尘,剧烈摇摆着上路了。车厢里尘埃弥漫,热浪翻腾。
一路上,榕树苍郁繁茂,浓翠逼人。汽车沿着发白的路颠簸起伏,转眼来到一片甘蔗地,在地里又走了一会儿,便拼命鸣着喇叭驶进一个小部落。路边的部落,不规则地排列着传统的琉球风格的屋脊,一道石墙蜿蜒曲折,鸡和孩子们正在夺路奔逃。
“祖纳部落到了。”司机说着把车停下来。
“还不快下车。”蚕豆又催了。
走进琉球式牌楼的大门,只见一棵垂着气根的大榕树枝繁叶茂,树冠参天,庭院环境悠闲怡然。正想跟在小孩后面往里走,他指着对面厢房的日式房间,突如其来地说:“不是这边,是那边,那边。”我吃了一惊,踉跄着进了那个日式房间。
上得铺席,盘腿而坐。点燃香烟,仍不见有人来,感觉心里没着没落的。为了表示我不是私闯民宅的不善之徒,间或故意大声咳嗽两下,仍旧无人搭理,也没人露面。炎阳当空,照在变叶木的斑纹叶上,白得刺眼。我凝神注视着院中光景,心里毫无着落。正在这时,堂屋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是刚才的蚕豆踩着院里的沙地走来。
“俺娘烫头去了。”话音未落,人又不见影了。
一定是孩子去叫的,不一会儿,女主人慌慌张张地从大门跑了进来。
谈好包伙住一宿两块五美元后,我就来到部落的那条路上。灰蒙蒙的路上,前面有人在赶猪。
我带上相机,信马由缰地走着。我非常喜欢的观叶植物,实在让人心醉。家家户户种着品种繁多的变叶木,木瓜果实累累,香蕉摇着大蒲叶。变叶木在这里一年到头植根于大地,抑或作树篱;而在东京能让变叶木越冬,就称得上观叶植物爱好者,真让人好笑。艳山姜和海芋的阔叶、扶桑和梯姑的红花,可谓风致韵绝,美不胜收。
我想熟悉一下村里的地理,徜徉往返于墙院石垣之间,似乎觉得有什么在跟着我,然而回过头又什么也没有,唯有寂寞的白路蜿蜒着,沉重的屋脊和红红绿绿的花朵连接着万里碧空。部落里听不到人语,偶尔不知从哪传出几声猪哼。再往前走,仍觉得有什么跟着。我猛一回头,见一个孩子的身影在电线杆后面一闪。是刚才那个孩子跟来了。这孩子真怪。
“喂!”我招呼了一声。
孩子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和叔叔一起上山吗?”
我有心研究研究这孩子。小孩好像也想研究研究我,一声没吭地跟来了。
出了部落,看着田埂上的莎草倒映在水田中纤细柔弱的身影,我们一路登上连接祖纳南面宇良部岳的山坡。名为岳,其实是海拔只有231米的山丘。然而,这个山丘却被原始林密密层层地覆盖着。途中,我们在山道环绕的一个巨大岩石台地歇脚。眼下可以看见祖纳部落和环绕海岛的礁脉。
“小家伙儿,能看见台湾吗?”
“今天看不见。晴天就看见了。”
“今天不是晴天吗?”
“再晴点儿就能看清楚。连山的颜色都能看见。”
与那国岛是孤岛,位于八重山的西表岛以西43海里,台湾以东40海里。向东,西表岛的身影绰绰;向西,距离更近的台湾却一片茫茫。我很遗憾。
“这里叫天蛇鼻,是村里举行祭祀的石台。”蚕豆嘟囔了一句。
风乍起。绿荫庇护的坡地上,突兀矗立着一块巨岩。它在南海的漫漫岁月和恶劣的气候中风化,一派萧瑟冷寂。在这块岩石上,岛上的人究竟举行什么样的祭祀呢?我心想,祭祀时一定会响起令人心碎的笛声吧。
与那国岛,周长27.491公里,面积30.909平方公里。从天蛇鼻可看到大半个岛屿。岛上的另一座山,久部良岳的平缓顶端附近,夕阳正在西斜。
我一边让风吹着一边想,明天就去那座山。
第二天,仍然没有看到台湾。
房东家的蚕豆和我,今天走在岛上靠近西端的久部良伏里西台地上。昨天,从岛东面的天蛇鼻岩石上看到的久部良岳陡峭的岩壁就在身后,在我们走的小路几十米开外,台地变成断崖直落海底。崖下传来惊涛拍岸的轰鸣,薄绿覆盖着的台地豁然开阔,远处可见处处放牧的牛群,悠闲自得。连我们走的小路好像也是牛踩出来的。路旁,黄槿花遍地开放,样子酷似扶桑。我正聚精会神地赏花,蚕豆突然指着地面说:“就是这里。久部良鬼见愁。”
大花盘的黄花争奇斗妍的台地蓦然绽裂,在岩壁上留下三米宽的裂缝,恐怖地张开大口。深约八九米,黑森森的,不见底。
给这个远离陆地、生活在小岛上的人们带来沉重灾难的,是日本人。17世纪初,萨摩的岛津义九征服了琉球后,岛民遭受了前所未闻的横征暴敛。在琉球时代,岛民只要进贡一些土特产、顶多米酒就够了。但是从1611年9月10日起,岛民被迫每年向岛津氏缴纳大量贡品,直至1637年,终于开征了人头税,让岛民走投无路。人头税,顾名思义,就是不分男女,凡15岁以上者,按人头课以重税。岛津藩贪得无厌,布匹、牛皮、马油、木材、家畜、椰树皮纤维制的黑绳、棕榈绳、海产品,还有大米、栗子、砂糖等,凡是岛上能生产能猎获的,无不成为其强征暴敛、满足物欲的对象。岛民在台风、干旱、潮害和苛求的人头税之间苦苦挣扎,唯一出路只有减少人口。妊妇统统被带到这个台地,必须跳过鬼见愁的大裂缝,结果绝大多数妊妇被裂缝吞噬,连胎儿一起葬身岩下。只有极少数的幸运者跳了过去,但重重地摔在对面坚硬的岩地上,非流产不可。奇迹般跳过去而且毫发无损的人才被允许生产,但如此者不足百分之一。
男人们又怎样呢?在岛中间的平地上,有一小块水田叫“缚人田”。过去是按部落紧急召集15岁以上的男子,进行令人胆寒的马拉松,凡是迟到没有站进这块田里的人,尽遭惨杀。毋庸置疑,其目的无非是淘汰那些身体虚弱者和伤残人。因为萨摩藩不问老弱病残,概不免税。
久部良鬼见愁在和平的台地上,突如其来地张开恐怖的大口。即使今天,顺着裂开的岩缝走到底下,还能看到妊妇们的累累白骨。我在附近摘了几朵黄槿花,投向这个悲惨的裂缝。黄色的黄槿花,犹似她们的霓裳,一闪一闪地落入幽暗的龟裂之中。
“我们去大和墓吧。”我对孩子说。孩子没吭声。
我手里拿着地图,按图索骥。我早就想看看分散在冲绳本岛、宫古岛、八重山群岛等各地的风葬遗迹。
从台地穿过梯姑花盛开的树林,翻过黑椰子和槟榔椰子繁茂的山丘,就到了一片甘蔗地,这里离地图上的大和墓已经不远了。我们来到南帆安的哈伊姆托,向在附近田里割甘蔗的人问路。
屋岛墓,他说就在前面看到的崖壁半腰上岩石下的山洞里。我们横穿甘蔗地,走到崖前。地里趴着几头大水牛,嗔怪地看着我们。蚕豆和我索性敬而远之,绕开水牛,兜了一个圈子来到崖下。岛上人相信,大和墓或称作屋岛墓的这个风葬遗迹,是埋葬很久以前来岛的许多日本人的尸首或平家落荒武士之地,据说他们直到最近都不肯靠近。难怪蚕豆一听说去那里,也一脸晦气。我鼓励着犹豫不决的蚕豆,钻进覆盖在崖壁上的密密丛丛的树林。我发现有人走过的痕迹,勉强可以通过一个人,便顺着它拨开黑椰子的阔叶和没腰深的蒿草,向陡峭的崖壁攀登。抓住树干,凭借杂草蔓藤,艰难地行进了15分钟,终于来到那块崖壁所在的地方。它可怖地矗立着,拦住去路。热带林枝叶葳蕤,隐天蔽日,寄生植物和蔓藤生生地把一切都统统绞到一起。我从里面钻出来,看见眼前山崖下排列着好几个山洞。刚要爬进眼前的一个洞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洞穴中,甚至连洞口和洞口外,散落着数百具人骨,无从下脚。洞穴开了五个口,洞内互相连通。我小心翼翼地躲闪着人骨,从一个入口探身进去。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眼前浮现出数不清的股骨、肱骨、桡骨,零乱狼藉,有的风干发白,有的半掩埋在土里变黑;大量的土器碎片、碎木板,层层累累,大概是随葬品;到处滚着张着空洞眼窝的头盖骨,肋骨、指骨像打翻在地的牙签一样,遍地都是。骨头拿在手上,轻飘飘的出人意料,放在岩石上,发出咔拉咔拉干燥的声响。
“叔叔,我好害怕呦。害怕呦。回去吧。”
突然,蚕豆在身后喊起来。回头一看,他已经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不,我还不想回去。再到里面看看。”
我在白骨堆中,摸索着向昏暗的洞穴深处爬去。
从白骨凌乱幽暗的洞穴深处,能看见被岩洞入口切成圆形的天空,那个明亮的圆渐渐笼罩在暮色中。
洞口外,早已等得厌倦的房东家孩子,仍站在那里,还是那副蚕豆脸,拉得老长。
我们又钻进灌木丛,攀着蔓草,顺陡坡出溜到甘蔗地上。水牛群已不知去向,甘蔗地里做活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我琢磨着急步走在我前面的蚕豆。自从在机场初次见面以来,这个孩子几乎一直和我形影不离。在机场边上被骄阳烤得发烫的草地上,他看着我和手提箱命令:“拿上它。”
我拿着手提箱站起来,他又从抢占的驾驶室副座上冲我喊:“快上来。加速!加速!”
他的声音尖细,但是除非必要的时候,一言不发。我问什么,他会以最简洁的语言,尖声尖气地回答我。只有这个瞬间,那又细又尖的声音从我身上划过,仅此而已。这个孩子绝不主动和我说话。我对此有些在意。即使我们走在一起,孩子和我之间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我也笑过,也严肃过。当然,也亲近过。但是,这个小学六年级的男孩,似乎对我心存芥蒂。原因是什么呢?是语言吗?蚕豆的日语虽然正确,但那是学校教出来的,与他在家里、村里平时使用的语言截然不同。蚕豆和村里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这种语言和冲绳本岛,和宫古岛,和石垣岛的语言又不同。语言会制造隔膜吗?莫非蚕豆的性格所致?或者是岛屿固有的闭塞性对孩子根深蒂固的影响?或者认为我们之间有某种隔膜本身,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我想着心事走在田埂上,蚕豆突然用他尖细的声音,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了。
“叔叔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做音乐的。”我回答。
“做音乐的人为什么要看墓地?”
“人都有一死。活着就意味着还没有死。”
“那当然。”
“音乐是人活着的时候做的。所以,首先要弄清活着的意义。”
“嗯。”
“也就是说,活着的时候应该做什么音乐呢?活着时人们想听什么音乐呢?要想弄清这件事,不知道活着是怎么回事不行。”
“不知道不行。对啊。”孩子的眼神看着远处。
“记住。要弄清活着的意义,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不行。”
“不知道不行。嗯。”
“所以要看坟墓,各种各样的坟墓。”
“叔叔,还有好多坟墓哪。”
“你愿意带我去吗?”
“愿意。”
孩子和我从一块甘蔗地的田埂拐出来,又走进另一块甘蔗地的田埂。晚风习习,拂面而来。
“叔叔做的是不是流行歌曲。”
“不是那类音乐。”
“那是什么样的?”
我为了说清楚,问:“你们学校的音乐课本里,有没有《小蚂蚁》这首歌?”
“有哇。”
蚕豆马上挺胸抬头,用尖细的嗓音唱起来:
急急忙忙,
碰碰撞撞。
小小蚂蚁,
你碰我,
我碰你,
东碰碰,
西撞撞。
“那你知道《小象》的歌吗?”
“当然知道。”
蚕豆又用那尖细的嗓音唱起来。相当不错。
“这两首歌都是叔叔作的。”
“真的!”
蚕豆一下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要和我边唱《小象》边走。孩子的手热乎乎的,有些粗糙。从热乎乎、有些粗糙的手感中,我感觉到孩子对我关闭着的心扉现在缓缓地敞开了。我们手拉手,晃着,走着,唱着:
小象,小象
你的鼻子 真呀 真正长
对呀,我的妈妈 鼻子也好长啊。
小象,小象
谁是你 最喜欢的人
对呀, 妈妈是我 最喜欢的人啊。
风,不时掠过,暮色四垂。甘蔗地的田埂终于走到尽头,快到祖纳部落前的土坡时,蚕豆突然停下歌声,用手指着说:“那是墓。”
那里并排建着几座大石砌成的奇形怪状的墓。在5米见方的坑内,铺着石头,前面有些像墓室的、上半边呈马蹄形的石椁部分冲外。这些墓,有一种大石文明般的重量感,沉甸甸地沉浸在暮霭中。光线也许不够,我心里想着,还是从不同角度取了几个镜头。
蚕豆和我一起在墓地周围勘察。
看过墓地回到宿处,我在昏暗的堂屋铺席上独座。自家发电的掌灯时间要等到7点钟,在这之前只能枯座,目睹院子从暮色一刻不停地融入墨色。周围鸦雀无声,犹似岛上所有人家都屏住呼吸在窥视外面的暮色一般。想看书却看不见字,用被卷成枕头躺下又不踏实,结果还是坐起来,注视夜幕完全降临的户外。这时,套廊外响起擦着地板走路的脚步声,是女主人送晚餐来了。昨天也如此,我摸着黑开始吃饭。只有饭碗和里面的米饭泛着白色,生鱼片和煮海藻,虽吃到嘴里却看不真切。
冷不丁地,屋后面响起沉重的马达声,自家发电开始了,电灯一亮,如梦方醒。尽管灯光微弱,仍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电灯下的餐桌上,还有一只刚才没有发现的杯子,是女主人特意送来的烧酒。我放下饭碗开始喝酒,喝完酒又回来吃饭时,套廊又响起擦着地板走路的脚步声,是女主人来挂蚊帐了。蚊子并不见得很多,大概是疟疾、丝虫病盛行的时代养成的习惯。
我想趁着来电的时间,读一读池间荣三著的《与那国岛志》。池间是一位优秀的学者,他在岛上的祖纳边开医院,边从事与那国的地理、土著、古来遗风、传说和古记录、丧葬习俗、民谣等的研究,完成此书。在岛上期间,我从书中受益匪浅。
钻进蚊帐,我参照着地图研读了《与那国岛志》,大约到了10点,自家发电的发动机停止了轰鸣,电灯拖着尾巴泯灭了。我钻进蒲团。
在黑暗中仰面睁开眼,眼前便浮现出白天在大和墓洞穴中目睹的情景。在那样冷僻的洞里,散落一地的累累白骨,它们的主人究竟是哪里的、什么人呢。岛上人相信:没人掩埋、任凭风蚀、随便丢弃、层层叠叠的白骨是日本人的墓,或是在坛之浦之役败下阵来、落荒逃难的平家武士的遗骸,他们叫它大和墓或是屋岛墓。但是,洞中的随葬品中还有香烟嘴,说明这里的尸骨没有那样久远。因为平家时代还没有香烟。香烟传到我国是在大友宗麟的时代,即进入16世纪以后。一说认为,是13世纪至16世纪之间,在朝鲜、日本冲绳地区、中国猖獗跋扈的海盗——倭寇的白骨。为什么倭寇偏偏在这个岛,不,是在西南群岛的几乎所有岛上,要如此集中地暴尸荒野呢。虽然与大和墓的称呼有出入,但是让人自然联想到,它莫非就是岛上古人风葬的遗迹?或与明治初年来到日本的学者E. S. 莫斯之说同出一辙,是丢弃吃剩的人骨的地方?莫斯在大森的贝冢发现了折成小段的人骨,断定是放在锅里煮过的,并记述日本在古代有食人的风俗。石垣岛直到近年还有这样的说法:当告诉老者亲属中有人死了时,老者回答说“这回可以吃大腿了”。而在宫古岛,不说去参加葬礼,而说去啃骨头、食死人。这也许是古代很平常的丧葬仪式。我躺在那里设想,不能成寐。
突然,在漆黑的天棚上,不知什么东西发出尖锐的叫声。吱、吱、吱,叫声断断续续,我疑惑地坐起身来。正在这时,好像什么人悄悄地溜进隔壁房间,昏暗的手提煤油灯透过两屋之间的栏杆,在我头顶的天棚上印出暗淡的光纹。会是谁呢?我试探着问:“那是什么在叫?”
隔壁进来的人用尖细的声音说:“是壁虎。叔叔你还不快睡。”
声音是蚕豆——那个房东家的孩子。我想,这么晚了还不睡,这孩子真怪。煤油灯熄灭了。他好像睡了。我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翌日,在耀眼的朝阳中睁开眼时,孩子似乎去了什么地方,不在家。我付了两宿5美元,外加50美分小费,让房东为我叫了出租车,赶往机场。情景完全是抵达时的镜头回放,出租车一路扬起尘土,出了部落,穿过甘蔗地,经过浓绿丛丛的白色坡路后,机场出现在眼前。机场上空,万里碧透。
机场也一模一样。骄阳似火,珊瑚礁沙铺成的黄色跑道发出刺眼的光芒,蒸腾的热浪摇曳着紧邻跑道尽头苍郁的露兜树。飞机已经到了。迎来送往的人和来时一样,聚集在草地上,从岛的四面八方载着这些人来的巴士和几辆出租车,浑身上下沾满尘土,远远地排列在停机坪边上。
我正坐在手提箱上,又是那个戴着袖章的人来到我面前说:“请登机。”一切的一切都像电影在回放。我已经在飞机上了。螺旋桨开始旋转,跑道上珊瑚礁的黄沙被卷起来,一片尘雾蒙蒙,机身静静地动起来。我正从舷窗望着外面火烤似的草地,眼里蓦地映入那个孩子的身影——蚕豆从部落尘土飞扬的白色道路,向机场方向飞也似的跑来。发动机已经开足马力,飞机发出隆隆轰鸣滑向跑道。蚕豆已经到达机场边缘了,还举起手边跑边喊着什么。我也在舷窗里拼命挥手。但是,在隆隆声中根本不可能听到蚕豆的尖嗓,他也绝对无法看到我挥动着的手。飞机升空了。然后,在绿荫环抱的岛的上方,斜着打了一个旋告别了他,便在灿烂的阳光中攀升到新的高度。与那国岛在南方的海中渐渐远去。
我知道,明天,岛上榕树的气根,变叶木的阔叶,木瓜的果实上仍会阳光普照;而蚕豆仍旧意气风发地用他那尖嗓门歌唱;凌乱的白骨在萧索的洞穴中继续着岁月沧桑。
在耀眼的光彩中,飞机渐渐向东北方向飞去。任你把脸贴在舷窗上,也看不到与那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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