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道编按】《念白——柯军昆曲日记》是柯军即将出版的新书,这是一本关于他生活中所思、所想、所感的日志文集。在书里,他写下了他所认识的昆曲,以及他生活中的人和事,向大家展现一个真实的武生柯军。本文系作者对与启蒙老师张金龙之间过往的回忆,与读者分享之。
张金龙老师旧照
京昆表演艺术家、艺术教育家张金龙老师是柯军的开蒙老师之一,也可以说是柯军昆曲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因为柯军一身的武戏功底都离不开张老师。
张老师很凶,曾经的一根藤鞭打得学生们连连求饶,但他把学生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打,是为了让孩子成材。他嘴硬心软,看到默默忍受的学生他也会心疼流泪,或许心里曾想:“要不就练到这吧”,但从没有说出过口。他有深厚的功底,同时也会教、敢教,学生们虽然都怕他,但无一不敬重他。他曾经风度翩翩,但因为一次病情,导致只能在病床上度日。
在即将出版的《念白——柯军昆曲日记》中,柯军写下了很多与张金龙老师的岁月故事,用文字记录了师徒深情。
《念白:柯军昆曲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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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
作者:柯军
出版时间:2022年01月
前几天在拍摄宣传片时,主持人对我说,演员只要呈现舞台上的表演艺术就好,为什么还要写书呢?我说写书就是把戏背后的故事告诉给观众和读者,比如说我身上的戏是怎么来的。
我身上的戏都是老师教的,可教我的老师如今已躺在了病床上。为了记录我和老师的传承脉络,今天一大早与摄影师李止一起乘高铁到徐州的医院。
进门后,我向躺在床上的张老师打招呼。老师看到我后,眨了眨眼睛。
昨晚特地找出了老师年轻时候的剧照相册,好今天给老师看。我打开相册,在病床边一张一张地翻:“老师《野猪林》林冲的扮相非常有神采。”
我翻到下一页,师娘看了说:“这是现代戏《十人桥》,你老师演的解放军可英武了。这里还有你老师演的《小刀会》和《奇袭白虎团》。你老师在台上真是漂亮。”
1986年,在徐州跟张金龙老师学《夜奔》
师徒俩在照相馆合影
我们一边翻看相册一边说着话,老师虽一动不动,好像全部能听得明白,“咿咿呀呀”不停地喊。当我凑近跟老师说,武生师弟田磊拿着我演《对刀步战》的录像,教了国家京剧院的青年演员们时,老师又是不停地大叫。师娘说:“只要电视里有你和田磊或者其他学生的戏,你老师就会大喊大叫,耳朵灵得很,现在只能把声音弄小一点,尽量不能让你老师太激动。”
每次去看老师,我总是会第一时间摸着老师的手。一直以来,那双手虽无力,但也还是柔软舒展的。可今天看到老师的手,让我心里为之一震,手指蜷缩在一起,像抽了筋一样,已经不能完全展开了。我掰开老师蜷缩的手指,心里非常非常难受。掀开被子一角看了看老师的脚和腿,年轻时翻跟斗断过的跟腱,依旧能够看到手术的伤痕。如今老师大腿上还有一点点松松的肉,可干枯的小腿上就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形状好似极陡的悬崖峭壁,又好像一层皮包裹着的四方形钢管。这骨瘦如柴的情形让人触目惊心,难以抑止的伤心,让我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我立刻调头拧身,生怕师母看到我伤心的样子,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给师母。“你来看老师,我打心里高兴,可你每次来都是这样,反而让我不安。我和你师父每个月都有退休工资,住院治疗可以应付了,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对我们都很照顾。”师母说。
我把信封放在老师的枕边:“我欠老师的太多了,一生也难还上啊!我带了些东西给您,如师母不用,也可送给医生或护士。”
晚上到家看到李止的信息:“今天去徐州拍的照片很好,我很感动,对这组照片充满信心。有了徐州看望老师的照片,作品开始变得厚重起来了。”随后就发来一张图片:白色的被子上,姿态各异的6只手。
李止《素昆》摄影作品
李止说:“这6只手,捧的就是昆曲。”
隐雷也来信说:“看了你今天的日记,我落泪了,今天应该和你一起去看老师。”
是啊!老师病魔缠身,已如石火风灯,哪天说走就走,看一次少一次。今天请摄影师抢拍一点老师的资料,留下珍贵的记忆,也是非常有价值的。
李止把我的老影集带回了北京,说打算用我和老师的合影照片做将来作品集的封面。
这张合影好像是30年前我和老师在徐州的照相馆拍的,很正式的样子。还记得我站在老师边上,老师让我坐下来,我不敢坐也不能坐。老师一把将我拽到椅子把上:“靠我近一点,兔崽子!”当时老师不过50多岁,我也刚二十出头,老师的手很有力量。
李止说:“因为这张合影你们没有穿戏服,呈现出生活中最真实的师生之间的情感。用影集穿过几十年的时间,来呈现出朴素的美感。六只手捧出昆曲,到最后涅槃重生。”
此次徐州之行,虽是高温天气,但我感到心却是冷冷的,那风烛残年的萧瑟感,历历在目,狠狠地揪住了我隐痛的心,沉重得喘不过气来。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师娘能永远健康地陪着“健康不了”的老师,也祈祷老师尽量少受病痛的折磨。
张金龙老师是我在戏校时对我最严、教我昆曲最多的老师。他是一位艺术精湛、善于创新、教学经验十分丰富的老师,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
可是现在张老师已经是植物人了,已在医院里躺了10多年。以前去,老师虽然无法说话,但会傻傻地笑,好像是在招呼我:“哦,兔崽子你来了,你怎么才来?你怎么不经常来看我?你怎么一年才来两次?”还会涌出眼泪。
可是,这次去,他大不如前了,完全不认得我了;不会笑,也没有泪,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握着老师的手,老师的手软软的、凉凉的,无知无觉无力。
张老师的手,曾经多“凶狠”!学生都怕他,叫他“大魔头”。
张老师手里的那根鞭子,细细的、软软的,我已经记不清楚被抽过多少次。鞭子抽上身,鞭痕中间是白的,边上两道是红的,红的边上又是白的。毕业后老师告诉我,藤条抽打,看上去皮肤紫红得厉害,但是不会伤着肉和骨头,只是让我们长些记性。
张金龙老师旧照
人说科班学戏如同10年大狱,这话并非言过其实,实际上恐怕比大狱还要厉害。因为大狱主要是失去自由,而科班学戏更有严格到近乎残酷的训练:按照艺术规律的标准,磨炼一个孩子,要让他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合格的戏曲演员。
记得最清楚的,是张金龙老师教我《挑滑车》,身穿很厚重的大靠,让我连续一口气拉11遍。我拉到第三四遍时已经累得趴在地上,这时候老师的鞭子就抽上来了,抽得我直喊:“老师你别打、别打了,我一定把它完成。”
那是个单纯的年代,老师这么“狠”,但我们却信他,也没有家长出来抗议。因为都知道,老师是要把他知道的好东西传给我们。越狠,给我们的越多;挺过去,我们得到的就越多。
没有他的鞭子,我不可能吃那么多苦,疼过、苦过才会深爱;没有他的鞭子,我不可能传承那么多剧目,不可能有那么好的武戏基础,走不到今天的昆曲舞台上。这根鞭子让我们练就了童子功,鞭策着我们一直往前走,让我们练就了对昆曲遗产自觉的守卫。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张老师,我噙着眼泪握着老师的手,多么希望老师能快快康复,能再抓起那根鞭子!
练功时碰到赵于涛,他讲想要跟陈治平老师学几出冷门老戏,以备个人专场。但陈老师已不想教戏了,他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学生又被安排拜了其他人,这使陈老师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让我想到了我的武戏开蒙老师,如今正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张金龙老师。
我在戏校跟着张金龙老师学习武生戏,毕业后也一直跟着老师,经常去徐州张老师家学戏,前后一共学了11年。1993年昆剧院安排我跟“传”字辈郑传鑑老师学习《九莲灯》,学完以后,在胡忌老师的引荐下,郑老师收我做了关门弟子。我把此消息通过电报发给远在福州教学的张金龙老师,老师收到后也用电报回复,并表示祝贺,要我好好学习,争取更大的进步。
1983 年昆曲《伐子都》演出后
柯军与张金龙老师合影
但后来我才知道,张老师对我拜师的事非常介意,也非常生气。那时在福州、杭州、北京等地教学,当学生面都说我是“白眼狼”,忘恩负义,攀高枝、图虚名。是啊,老师教了我11年,却被人收了徒弟,心里非常难受,我的拜师对老师的打击非常大。
当时老师一边骂我这个兔崽子没有良心,一边在教学的过程中总是拿我跟学生比:“看看你们这些动作走得叫什么玩意儿?这些动作要是你们的柯军师兄来做那才是帅极了。”在教他们高难度技巧时,学生们不敢走,张老师又说:“看看你们害怕的怂样,你们的柯师兄可是什么都不怕,叫他练什么就练什么,从来就不知道怕。你们跟他比差太远了。”这些都是后来师兄弟们告诉我的,证明老师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充满对我的爱,可谓是爱恨交加。
拜师的事虽伤害了张老师,但我们师生之情是深厚的。
张金龙老师旧照
2005年单位安排我跟老师学《对刀步战》。开始那一阵子,老师不对我说话,就叫我练。我每天披着两身大靠,拿着沉重的大刀,脚蹬3寸厚底,翻身、对刀、步战、马趟子、传令布阵,高强度的训练把脚底都磨破了。流血后又发了炎,脚又红又肿,还出了脓水,每次都是挤掉脓血,忍痛穿上厚底,可每走一步还是钻心的疼。但我就是不叫苦、不喊累,不停止训练。老师被感动了,含着泪抱住我说:“兔崽子、白眼狼,看来只有你能吃这样的大苦、遭这大罪,肯下死功夫。看来也只有你能传承我们刘家(师爷刘五立)的绝玩意儿。你的脚在流血流脓还不肯停止练功,老师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以前老师虽然嘴上骂你,可心里总是一直在夸你,你才是老师最好的徒弟。”
我想老师是把我当成了他自己的孩子,也当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把心血、感情和希望倾注在我的身上,把艺术的传承看得远重于自己的情绪感受。老师是真正的大情怀!
(本文原载于: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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