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谣言粉碎机》:有一种迷信叫“科学”

曹天元  2012年07月31日 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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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一个人仅仅因为“崇尚科学”,就对任何“自称科学”的流言深信不疑,那只能说明,他崇尚的压根就不是科学,而恰恰是其相反面——迷信。



《谣言粉碎机》 果壳网著   新星出版社 2012年1月第一版 258页,36.00元


    最近,网络谣言似乎成了越来越受关注的话题。或许作为一个现代人,在享受信息时代便利的同时,却也不得不接受它泥沙俱下的另一面。每天,数不清的资讯都像潮水一般向我们涌来,其中鱼龙混杂,真伪难辨,充斥着大量有意或者无意的谣言。而时下微博或者论坛等互动传播模式,更加爆炸式地助推了这些谣言的成长与繁盛。奥尔波特在他的名著《谣言心理学》中曾经总结过一个公式,即“谣言的传播强度”与两个因素成正比,分别是“其内容对受众的重要程度”,以及“其证据的模糊程度”。如今看来,似乎还可以加上“其传播方式的便捷程度”这一条。无论如何,当网络成为现代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部分后,如何从大量的网络信息中披沙沥金,去伪存真,便成了我们必须要时时面对的问题。

    如果考察那些最容易出现谣言的领域,我们就会发现,科技竟然和政治、历史一起,成了三大重灾区之一。还是以奥尔波特的公式而论,显然,这说明科技类谣言“对我们的重要性”以及“其证据的模糊性”都非常之高。“重要性”是很容易理解的,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的生活中早已离不开各种科技。转基因食物究竟对人体有无害处?碘盐究竟能不能预防辐射?维生素C能治疗感冒吗?手机充电时通话会不会触电?这些疑问和我们每个人都如此密切相关,以至于无论你懂不懂科学,是否了解科学,都无可避免地需要关注类似的问题。

    但在另一方面,科技谣言的“模糊性”也同样极高,似乎就值得人们好好思索了。所谓“模糊性”,指的是一个谣言的论据为大众所熟悉和可查证的程度。比方说,如果“地球是圆的”是一个被大部分人所确定的常识,那么,当一个谣言宣扬“地球是平的”时,它显然就会被多数人嗤之以鼻,以致难以广泛传播。然而可悲的是,在现实中,任何谣言似乎只要打着“科学”的旗号,不管其内容多么荒诞不经,总能够使许多人深信不疑,争相转发。科技类谣言如此兴盛不衰,无疑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当科技在社会生活中已经占据了如此重要地位的时候,绝大多数民众却仍然缺乏对科技问题的基本判断能力。实际上,据最近的调查显示,仅有3.27%的国人具有基本的科学素养,这的确是一个令人尴尬的现象。

    大众难以理解科学,这并不是一个新鲜话题。虽然人们总是一厢情愿地声称,“谣言止于智者”,“真相在于公开透明”,“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在现实中,哪怕在信息完全开放的情况下,辟谣敌不过谣言,科普敌不过迷信,却一直是一个非常严峻的事实。实际上,这也并非中国独有的特色,在全世界范围内,类似的情况都正在发生。美国一位研究医学史的教授约翰·伯纳姆曾经写过一本书,书名就叫做《科学是怎样败给迷信的》。他在书中仔细地研究了自1830年起的美国卫生普及史,并遗憾地指出,科学在美国曾经是一种积极进步的文化力量,但在媒体的消费文化下,终于一步步地为新式的迷信和神秘主义所逼退,并最终导致其在大众层面上被彻底击败。

    事实上,如今的美国虽然是世界第一科技大国,但其普通民众的科学素养之差,却也是出了名的。据调查显示,至今仍有31%的美国人相信占星术,18%的美国人仍相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25%的年轻人相信阿波罗登月是一场骗局,63%的美国人不知道他们苦苦攻打的伊拉克在世界何处,更有超过80%的美国人相信政府在罗斯威尔发现并隐瞒了外星人的尸体。因此,科学究竟能不能真正向大众普及,已经成了越来越多人的疑问。

    仔细研究科普工作在美国的失败经历,我们很容易发现,许多类似的过程似乎也正在今日的中国重复发生。比如真正的科学工作者逐渐从科普领域退出,使得向大众传递科技新闻的任务完全落到了各种媒体身上。而媒体记者一方面自身缺乏足够的科学素养,一方面为了追求轰动效应,则往往歪曲、隐瞒或者夸大各种科学问题。以至于读者虽然接受了大量破碎支离的孤立科学事实,却难以对科学界的整体工作和方法有充分的认识。另一方面,由于科技的发展已经如此高度细化,以至于没有人能够掌握所有的科学知识。而制造一条谣言或者迷信的成本又是如此低廉,“辟谣”则需要花上多得多的时间和精力,因此,谣言相对于科普,天生就有着巨大的优势,能在公众间大行其道,也就毫不奇怪。

    不过幸好,互联网在制造大量谣言的同时,也略微提供了一些自净的功能。虽然并不容易,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在专注于科普和辟谣的工作,这其中,果壳网的“谣言粉碎机”栏目就是代表之一。它以民间网站的身份,召集来自于各领域的不同人士,逐一分析各种流行的网络谣言,并随即写成文章在网上发表。显然,相比官方机构或者传统媒体,在对付谣言方面,无论是反应速度、资料搜集能力还是亲民形象,它都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优势。今年初,这个网站将部分辟谣文章集结成《谣言粉碎机》一书,由新星出版社出版,实在要算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

    这本书中的所有文章都能在果壳网的网页上找到,在这里,我无意对其内容做更多具体的点评。不过值得关注的是,《谣言粉碎机》并不只是直接给出最终的科学结论,而更注重于展示整个分析和搜集资料的过程。正如其网站主编在序言中所说的那样,本书的目标不仅仅在于单纯地粉碎谣言,而更多的是为读者提供分析谣言的线索和方法,使其逐渐能够自行探索,最终达到“人人都有台谣言粉碎机”的目标。

    看起来,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科学普及并不仅仅是单纯地普及科学知识而已。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更重要的是普及一种“科学精神”以及“科学方法”。作为一个也曾经写过科普文章的人,我认为这确实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确实,一个人哪怕死记硬背了大量的科学知识,也并不一定代表他真正拥有很高的科学素养。事实上,在我看来,国人,或者至少在城镇中受过完整教育的国人,实际上都并不怎么缺乏具体的科学知识。或者退一步说,即使部分人确实缺乏某些科学常识,总体情况也并不一定就比国外更加糟糕。但相比之下,国人科学素养的缺失却比较严重,尤其是缺乏对科学方法的基本认识以及理性态度。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反思一下我国的科学教育。放眼全世界,也很少有哪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对科学如此重视,如此大力宣扬。“长大后成为一名科学家”曾经是多少孩子的最大梦想。然而,长期以来,似乎很少有国人对“科学究竟是什么”有着深入的思考。在大多数人眼里,“科学”就是教科书上的那些结论和公式而已。而另一方面,在国家的大力宣扬之下,“科学”又被过度神化,干脆成了“正确”的代名词。这样一来,任何观点只要戴上了“科学”的帽子,似乎就变得不可置疑,甚至在人群中形成了“迷信科学”的有趣现象。

    这似乎只能说明,国人对“科学”完全没有形成正确的认识,而只是把它当作了一个符号,把它变成了一尊高高在上的神祇而已。事实上,如果一个人仅仅因为“崇尚科学”,就对任何“自称科学”的流言深信不疑,那只能说明,他崇尚的压根就不是科学,而恰恰是其相反面——迷信。

    实际上,良好的科学素养,并不一定意味着知识的堆积。当然,从广义上讲,科学素养自然也包括了掌握一定的基本科学常识,以及对科技本身所持的态度。但在这里,我更愿意把它与这两者分离开来,做一个狭义的描述。在我看来,科学素养和孤立的科学知识无关,而在于一个人面对未知的问题时,是否能以理性和科学的态度去面对。举个例子,据说福尔摩斯甚至不知道“地球绕着太阳转”这个事实,这当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但反过来,福尔摩斯的头脑显然是非常理性和有逻辑的,因此,至少他:

    承认自己并不了解这个问题,在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之前,不会轻易地把它当作论据;

    如果他确实想了解这个问题,他不会仅仅是寻求一个答案,而会进一步询问其背后的理由。当他看到一系列的科学证据之后,福尔摩斯会合乎逻辑地判定,地球绕着太阳转确是一个合理的事实;

    如果他愿意,他完全有能力自己去查证这个问题,并且能判断哪些源头是更可靠的,哪些不怎么可靠。

    如果福尔摩斯能够做到以上几点,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哪怕他不知道“地球绕着太阳转”,也并不能算是毫无科学素养。他不知道这个常识,只不过因为他从来不关心这个问题而已。反过来,如果一个人听别人随口说了一句“科学家认为地球绕着太阳转”,就深信不疑,到处宣扬,而对其背后的道理不闻不问。那么,他虽然得到的是一个正确的科学事实,但显然并无助于提高自身的科学素养。很容易想象,假如下次又有另一个人告诉他“地球其实是绕着火星转”,他又有什么理由不予采信呢?这种人在谣言面前,实际上是最缺乏抵抗力的。  

    这就需要我们重新审视一下“科学”这个词。我觉得,在今后的科普教育中,有必要向公众反复强调一个观念,即“科学”其实是一种过程,而不仅仅是结果。科学并不是某种具体的知识,而是一种方法论,指的是人们在进行推理和论断中所使用的一整套判断准则,或者换句话说,科学其实是“科学方法”的简称。而我们通常所说的作为名词的“科学”,实际上是指“用科学方法所得到的知识体系”。科学方法是一种理性原则,它并不局限于自然界的研究,实际上,当这套准则被应用于自然界时,我们就得到了自然科学体系。而把它应用于人文社会的研究时,我们就得到了人文科学,或者说社会科学体系。两者虽然有不小的差异,但基本的科学研究准则却是大致相通的。

    理解了这一点,就可以避免和澄清许多关于科学的误解。比如人们应该明白,一个结论,比如“地球是圆的”,其本身其实谈不上科学不科学。它之所以成为一个“科学结论”,那是因为它是通过“科学方法”所得到的。换句话说,一个论断是否科学,并不仅仅看其结论是否正确,而主要是看它论证的过程是否符合科学方法。反过来,如果有人做出了这样的论述:地球是圆的,因为这是某大神在梦中告诉他的。那么,这个论证就谈不上科学(哪怕其结论恰好是正确的)。

    然而,什么是“科学方法”?它又包含了哪些具体内容?遗憾的是,这是一个大题目,不可能在这篇文章中三言两语就说清楚。而且关于这点,科学哲学界也还存在许多争论,并没有达成一致的共识。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总结出一些关键性的基本原则。就我个人而言,我愿意把科学方法简单地描述为:它是一种在综合所有可得信息的条件下,以实证或演绎的方式,合理判定某个论点可信度的一套方法。这套方法包含了许多准则,包括:怀疑主义精神、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理性思维、逻辑论证、可查证性、可证伪性、有可检验的推论、奥卡姆剃刀原则等等。关于这个话题,在这里不能全部展开,但总而言之,人们应该明白,“科学”关注的是某个命题所得到的过程,而不是这个命题本身。这就像考试最后的证明题,如果你只是蒙对了答案,而没有合理的解题过程,那也是得不到分数的。

    如果从这个角度去重新审视科学,我们就不应该仅仅去背诵那些孤立的科学知识,而更需要了解,这些知识最初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得到,又是如何经历了检验与论证的。换句话说,不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因此,我一向强调,科学教育,其中极重要的部分就在于科学史的教育。只有了解科学的历史,才能够了解科学的怀疑精神、理性和实证的方法,而不仅仅是满足于最终的结论。如果大众能够更多地领会到这一点,那么,面对谣言时,就算人们并不清楚其内容的真伪,至少在得到进一步的证据之前,也不会采取轻信的态度。

    但是,任何做过科普工作的人也都能够体会,想要提高大众的科学素养,远比普及某个具体的科学知识困难得多。尤其当双方缺乏共同的理性基础时,任何解释都很容易形成鸡同鸭讲,甚至只会促成双方更尖锐的对立态度。正如勒庞在《乌合之众》中所说的那样,群体从来不受理性的指引。“讲究逻辑的头脑,惯于相信一系列大体严密的论证步骤,因此在向群众讲话时,难免会借助于这种说服的方式。他们面对自己的论证不起作用,总是百思不得其解。”

    想想确实是这样,比如《谣言粉碎机》的文章都是以理性或者讲道理的方式写成的。然而,能够读得进这些文章的读者,其实本身都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理性态度和求证精神。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能够读得进辟谣文章的人,多半本来就不怎么相信谣言,最多需要补充一些科学知识而已。而那些真正信谣和传谣的人,则根本不会来读辟谣文章,或者哪怕读了之后,也根本不会产生认同。

    这再次提醒我们,要从根本上提高大众的科学素养,并不能完全依靠科普,而更需要从小培养人们的科学精神(而不是灌输科学知识)。实际上,理性或许并不是人们天生的思维习惯,但却无疑是可以通过后天习得的一种素质。因此,这个责任应该更多地落在中小学的教育上。正如之前所述,我认为理科应该更多地加强科学史的教育,而另一方面,现行的语文教育在理性思维培养上更存在着巨大的缺陷,尤其是在关于议论文的训练上。中国的语文老师热衷于教导孩子们“以小见大”、“举例论证”、“拔高主题”、“引用名人名言”……导致国人行文中充斥着观点先行、只“议”不“论”、以偏代全、诉诸权威、东拉西扯、缺乏逻辑等等现象。鉴于篇幅原因,我无法详细地深入这个问题,但是,现在的语文教育中确实极度缺乏所谓“论证”(argument)的训练,这是亟须改善的一点。实际上,无论文科生也好,理科生也好,“理性而合乎逻辑地进行论证”都应该是一种必备的素质。而看看现在网络上的一些讨论,这个问题实在很令人担忧。

    或许,只有当全民的科学素养真正提高的那一天,才是“人人都拥有一台谣言粉碎机”的时候。

    延伸阅读

    ●《谣言心理学》

    [美]奥尔波特著,刘水平等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3月第一版 

    ●《科学是怎样败给迷信的》

    [美]约翰·伯纳姆著,钮卫星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7月第一版

作者:曹天元

来源: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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