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周作人译文全集》:略说周译

作者:止庵   2012年04月12日   来源:易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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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〇一年周作人考入江南水师学堂,由已在那里就学的叔叔周伯升补习两天英文字母,随即就进洋文馆听课了。“那里的学科总分为汉文、洋文两部,一星期中五天上洋文,一天上汉文,洋文中间包括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等中学功课,以至驾驶、管轮各该专门知识,因为都用英文,所以总名如此,各班由一个教习专任,从早八时到午后四时,接连五天。”(《鲁迅小说里的人物·学堂生活》)在此五年,他学会了英文,其间出版了《侠女奴》(一九〇五年)和《玉虫缘》(一九〇五年)两本译著。嗣后到日本留学,进法政大学特别预科和立教大学,分别学会日文和古希腊文;一九二一年在西山养病期间,又自学世界语。周氏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即是利用这几种语言。如上所述,此事始于二十世纪初;一九六六年七月八日日记云:“译书得二纸。”是为绝笔,最后所译之《平家物语》未及完成。以字数论,他毕生译作较之著作还要多些。

    一九六六年二月十日周氏致徐訏信,略述当年出任伪职因由;接下去说:“可是我也并不后悔,不但是后悔无济于事,而且现在这十多年来,得以安静译书,也是我以前未曾有过的境遇。以前以教书为职业,没有余暇做翻译的工作,现今是工作与职业合一了,我好久想翻译的书于今才得实现,即如希腊路吉阿诺斯(英国人叫他Lucian)的对话二十篇,总计有四十七八万言,这乃是我四十年来的心愿,在去年里总算完成了。”的确若论其毕生翻译成就,乃以晚年为最。除《路吉阿诺斯对话集》——那位“后汉末年的希腊作家”,其实做了译者一以贯之的“非圣无法”的代言人——外,古希腊文之《希腊神话》,日文之《狂言选》、《浮世澡堂》和《浮世理发馆》,亦为他素所看重。而《欧里庇得斯悲剧集》、《古事记》、《枕草子》等,均属译界难以替代之作。

    我曾说:“现在来看周译古希腊文和日本古典文学作品,特色大概有三:一是选目,一是译文,一是注释。译文质量我们外行人无力评衡;但这些译作一时难以取代,却是显而易见的了。注释向为译者所重视,在译作中占着很大比例,不妨看作有关古代希腊和日本的重要研究成果。周氏当时置身主流话语体系和正统思维方式之外,反而保证了这些注释不受时代局限,价值历久不衰。至于选目,一概都是经典之作,取舍精当自不待言,其中却也有所分别。周氏后来为出版社译书,按月预支稿费,选目并非完全自行决定;不过纯然受命者却是没有,只要看看他日记中记着曾经拒绝多少题目就明白了。”现在谈周氏译著,仍是这番意见,然而不妨多说几句。

    关于注释,有件旧事可以重提:当初周作人与罗念生合作翻译欧里庇得斯和阿里斯托芬,关系并不和谐,缘由之一有如罗氏《周启明译古希腊悲剧》一文所云:“周译注解很多,我曾建议压缩,但译者不同意,说可以任读者自由取舍。”将五十年代所出《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与周氏手稿加以对比,可知尽管“译者不同意”,结果还是大量压缩了的。过去出版的周氏其他译作,除正文多被改动外,注释均有程度不同的“压缩”。这回则将从前删改部分尽量恢复,俾可见周译“注解很多”之本来面目。譬如《海伦》一剧,手稿正文九十四页,四万七千字;注释一百四十二页,七万一千字。又如《希腊神话》,手稿正文二百一十页,十万五千字;注释二百页,十万字。《知堂回想录》谈及晚年所译诸书,评价高低往往以所作注释是否充分为标准。这些注释涉及典故、名物、风俗、制度、传说等,体现了他对古希腊和日本文化的丰富知识与深刻理解。

    关于选目,有一点需要补充说明,即周作人所译都是他愿意或同意译的,但愿意译的却不一定得到同意。这里姑举两例。一九五九年五月十一日周氏日记云:“文学出版社文洁若来访,《好色一代女》暂停译,知该社无此勇气也。”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日日记云:“上午吉宜为寄人文社信,问要否译Hêsiodos。”按,Hêsiodos周氏在《翻译计划的一项目》中译为赫西俄多斯,现通译赫西奥德,有《工作与时日》与《神谱》传世。不知他打算译的是哪一本,而此项建议并未得到回音。前述《好色一代女》,倒是在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二日至三十日译出了第一章,随即也就中止,译稿迄今下落不明。

    至于译文本身,还是那句话,“我们外行人无力评衡”;可惜懂得古希腊文和日文的学者,似乎无暇顾及于此。这里姑以《枕草子》为例,讲点粗浅印象。此书已有三种中译本,第一段起首四句,周氏译为:“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夏天是夜里[最好]。”“秋天是傍晚[最好]。”“冬天是早晨[最好]。” 林文月译为:“春,曙为最。”“夏则夜。”“秋则黄昏。”“冬则晨朝。”于雷译为:“春天黎明最美。”“夏季夜色迷人。”“秋光最是薄暮。”“冬景尽在清晨。”林文月译本于此有注云:“原文过于简略,若直译为‘春是曙’,无法赏读,乃稍增益之;至于夏、秋、冬,原文亦极简洁,为求可读性,皆略有变动。”据此可知,三种译法以周氏最接近直译,虽然亦不无“增益”,即特别加了方括号的几个“最好”;译文平实之中甚有味道。林氏尝批评曰“执着于原文”,或许周氏不愿“增益”——不仅是添加,还包括变动——太多,以免误导读者。可以顺便提到他对丰子恺译《源氏物语》的否定,所说:“丰子恺文只是很漂亮,滥用成语,不顾与原文空气相合与否,此上海派手法也。”(一九六四年三月五日日记)“近见丰氏《源氏》译稿,乃是茶店说书,似尚不明白《源氏》是什么书也。”(一九六四年七月十三日致鲍耀明)即基于此一立场。要而言之,不主张以与原文“空气”明显不合的汉语之美或不美来替换原文之美。回到《枕草子》,林译究竟“增益”有限,亦不失其美;于译则难免滥俗之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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