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羽老师又出书了!
振羽老师既是编辑行里的大前辈,又是笔意恣肆,著述颇丰的作家。平日里对我们这些懵里懵懂闯进“做书”这间瓷器铺的初生牛犊也是看顾关照良多。每每去振羽老师办公室请益,总能听得振羽君一番畅论,文道书事大名家,指书便说,娓娓道来,臧否人物,痛陈利害,酣畅淋漓,往往只言片语,便切中要害,常听得我心中钦佩不已。具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想了想,似乎可以打个形象的比方,就仿佛每次瞻对他那满屋子书时候的感觉,令人拍案称奇,又生高山仰止的敬畏。
说起来,振羽君的办公室堪称一绝,有趣得紧,用现今最流行的网络词汇来说,他那办公室的配置原本是颇有些“霸道总裁”范儿的:高层、临窗、大开间,一样都不少。孰料这么一件“总”字坯的空间,却生生被嗜书如命的振羽老师垒成了一座嫏嬛福地,脉望洞天。所谓“坐拥书山”,大率如此:门刚桠开一道缝,扑面而来便是那峰峦叠嶂的书堆。好家伙!层层叠叠,起伏错落,原本该是一间视野敞亮,遍览无余,中规中矩的办公室,被密集码放的书铺衍成一方字纸堆砌的山川形胜。人在书间走,犹在山中行。访客唯有脚下小心,沿着“S”形窄道深入山城,方才能见着振羽老师本尊真容。此言是否浮夸,恐怕经常深入书阵的同仁最是方便的见证。拜访振羽师,似是一桩书中探奇的趣事。
地是宝地,人亦趣人。振羽老师的笑最令人印象深刻。我每回见他,寻思自己是晚生后进,总还拘着规矩礼数,却次次都见振羽师爽朗开怀,笑脸相待,真挚坦率,全不在意。说起来,人的笑也是色色不同,各如其面的,柏格森还专门用一本书《笑》来琢磨推敲过。振羽老师笑得豁然,那是世事洞明之后的炉火纯青;笑得天真,非人情练达然后返归赤子之心者不能为。他向我讲起那些文坛掌故,读书心得时,总是兴高采烈的:“哎,墨姑,我跟你讲……”“哦,这本书里那谁谁,如何如何……”那乐呵劲儿,就似一个挖着宝贝,急急与小伙伴分享秘密的孩子模样。想想也是,谁让振羽老师守着那么一座书堆出来的宝山呢。
前日,振羽老师跟我说,他新出了一本“小册子”,我心里犯嘀咕:小册子?这怎么可能。都知道振羽师文章写得既快又好,正如他的笔名“雷雨”,迅疾如雷,酣畅如雨;笔头之勤,尤让我们这些年轻编辑惭愧得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一本小册子哪里装得下若许好文章?拿到手一看,还真是本“小册子”。细细咂摸下来,才深味《用伤口飞翔》这本做工精致的小册子种种不可“小”觑的大观与苦心所在。
《用伤口飞翔》是一部围绕读书、读史、读人铺陈而出的文化随笔集,始终不离的还是雷雨最爱——读书,议书。雷雨读书遐览渊博,涉猎广泛,既有伍尔夫、莫言、张承志、叶兆言这些文坛元宿,也不乏傅国涌、朱维铮、黎东方等学界英才,甚至笔涉邵飘萍、汤恩伯、法拉奇、亨利·卢斯等等时代风标,实在令人大开眼界,大长见识。更精彩的是,雷雨读书议书而不止于书,其笔意常常由书出发,或取一点因缘,或循一线文脉,不时信笔点染,偶得三五人物,钩沉一段家国往事。由议书而议人、而议史,最终穿透文字的丛林,剥落史事的皮相,风骨毕现,境界全出。读罢这本小册子,我恍惚了好一会儿方才恍然:小册子之所以如此精彩目不暇接,振羽老师办公室那座宝山便是不折不扣的“靠山”,如此取“山”中精粹集结成册,自然是“挈脉望兮驾蠹鱼”,尽得书道之神通了。
然而,作为一个读书的人,恐怕很容易迷恋、追逐书籍世界的造化万端,却少有人意识到群峰林立的书籍森林也有其危险的一面。读书最怕跟着书走失了自己,在浩瀚的知识的丛林、甚至是原始森林里和“自我”走散了,最终被知识的傲慢所浸淫,所窒息,所侵占,直至成为一个冷漠的人,一个除了死去的知识什么也不剩的人,一个没有心,没有情感、态度的人。
我常常这样想:读一本书,却不要成为那本书。我们读书的意义是什么呢?是体验纷繁多样的人生,触摸他们各自的脉动以及人类在某个频道上或悲壮或无奈的共振;是理解人类历史上那些优异大脑的所思所想,阅读那些郁郁葱葱的文字,让自己的生命变得益发辽阔,益发丰盈。
在我看来,振羽老师便是这样的一位读书家。雷雨眼中没有“有区别的人”,雷雨笔下无论作家、报人、政客、凡夫,一概无差,一应秉笔直书,就事论事,绝无“为某者讳”这种中国文人遗传了几千年的毛病。南宋石孝友词中说“几时雷雨,轰輵平地起龙蛇。尺箠可鞭夷狄,寸舌可盂社稷”,我看用在雷雨身上,甚得其妙。比如雷雨批评:“有些人因某种机缘或身处要津,或参与重大事件,知悉诸多秘辛,但却守口如瓶,死不开口,把诸多秘密带进了坟墓,让当时或后世的学者、读者费尽猜疑大费周章;更有的人,非但自己不说,还费尽心机,挖空心思,阻止阻挠甚至诅咒说出历史真相的人,这样的人与事,甚至是为虎作伥执迷不悟,也只能让人长叹无语。”对于文坛痼疾,深谙文学江湖之道的他,只字情面也不曾留;议论莫言的获奖,雷雨话锋突转,旁逸一笔:“看过瑞典文学院颁给莫言的颁奖词,也就是一两千字的篇幅,若是所谓‘莫言专家’来操作,要写出多少万字啊?如此短小精悍的颁奖词,让多少隔靴搔痒之皮相之论,都为之惭愧汗颜,假如他们还有自知之明的话。”俨然一副怒目金刚的言谈。然而,对于许多人(尤其是自诩文学中人)不肯原谅的诟病典型,他却有着自己的一番道理:“丁玲死前,终于得到一纸平反决定而无语泪流,许多人不解丁玲晚年的所谓‘左’,实在是因为她被整得已经草木皆兵了。”这一处闲笔,饱蘸菩萨低眉之悲悯,诚为难能可贵。
书中令人惊喜的笔触所在皆是,这让我一再想起振羽老师豁然而天真的笑。或许正如黑塞所说:“书籍的无限世界对于真正的读书家来说,显示了各不相同的姿态。他们都向这世界去觅求自己,去体验自己。”振羽师的爽朗热情、真挚坦率是一以贯之的,他无意做学者做的事,更不想高举身段,做文学世界的法官(虽然以雷雨君的阅读与阅历,他完全可以胜任,然而,多少不学无术者却总是抢着揽这份活儿)。雷雨的文字只是在书中反复觅求自己,体验自己,追记那些令人思念的人、岁月和生活,或如《此刻识君方悔迟》里的几段旧墨,或如《印象南怀瑾》之夜的一抔星光,如雷雨君自己所言,“坐在人生边上,惯看春月秋风”,这不禁又让人想起诗人说的话,“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
在《跋》中,振羽老师谦虚地称自己“即使是匍匐在地上爬行,还是要做出飞翔的姿态”,因此“在方块汉字的行间锱铢上来透口气’”。实际上,当我仰望这些飞翔着的鲜活文字时,作为一个普通的后学读者,我更愿意将它视作灯塔之光,我知这灯塔并非尽头所在,在灯塔的身后,铺展着一片新风景,或一个新世界。
你若问,是什么让一个读书家的文字放射出能够穿透迷瘴与杂芜的光?请允许我抄保罗·策兰的同一首诗来答——
“Et quels amours!”(“爱得这样深!”)
(本文编辑:李勿)
02月10日09时| 评论
祝贺王老师!准备掏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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