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我其谁:胡适(第二部 日正当中,1917—1927)(上下册)(纠正周策纵、唐德刚、林毓生、周质平、罗志田等名家旧说)》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作者:江勇振 著
出版时间:2013年08月
江勇振
胡适思想的基调,是维多利亚后期的思维。如果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的话,那未来的中国就要回到19、20世纪之交。这是科幻小说里的时光隧道思古的幽情,不属于严肃思考中国的现在与未来的范畴。
研究胡适,若要不堕入“胡适说过就算主义”,若要不闭门造车,就必须学习胡适所说的,要有“一点点用功的习惯,一点点怀疑的态度”。讽刺的是,要研究胡适,还得先学一点不被胡适牵着鼻子走的防身本领。
这个“防身的本领”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好好地、老老实实地去读胡适读过的书。我们要知道胡适生活的时代是一个不甚讲究引注的时代,而胡适一辈子又有引而不注的坏习惯。最讽刺的是,胡适一辈子教诲年轻人写文章的时候一定要注明完稿日期,以省后人考据的工夫。可是,比起别人不注明完稿日期这个小疵来说,胡适援引别人的书、文章和观点而不加注脚,那才是累翻后人的大愆呢!因此,要了解胡适思想的来龙去脉,就必须好好地去读胡适读过的书,方才可以知道他许多思想的来源。而且,也方才能知道胡适是傥来使用呢,还是后现代主义意义下的挪用,抑或是传统意义下的误用,甚至滥用。
诚然,读尽胡适读过的书是不可能的。因为胡适读过的书,中文的当然是难以尽数,英文的恐怕也至少成千。试想,光是胡适在康奈尔大学以及哥伦比亚大学选课所读过的书就有多少?而这还不包括他课外所读的书呢!
然而,在“胡适说过就算主义”仍然充斥于胡适研究的情况之下,我们可以先战略性地选择阅读影响胡适最深的一些作者的书,来做重点突破的工作。比如,胡适说“杜威教我怎样思想,赫胥黎教我怎样怀疑”。然而,杜威到底怎样教胡适思想,赫胥黎又怎样教胡适怀疑?胡适从来就没有清楚地交代过。他在世的时候,从来就没有人要求胡适解释杜威如何教他思想、赫胥黎如何教他怀疑;当他过世以后,也从来没有人对这句话发出质疑。“胡适说过就算主义”,莫此为甚!
有多少人说胡适是一个实验主义者?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回答,说胡适是一个实验主义者的说法,是经过他们研究分析以后所得到的结论,还是胡云亦云、人云亦云、想当然尔的结果?胡适有关实验主义的文字,或者可以拿来作为实验主义运用的文字,比比皆是。胡适到底是不是一个实验主义者,或者究竟是什么意义下的实验主义者,我们都可以用这些现成的文字来分析来研究,不需要等新资料的出现。为什么胡适的研究到现在为止没有新的典范出现?“胡适说过就算主义”使然也!
没有人怀疑胡适是一个自由主义者。然而,自由主义是一个空泛的名词。套用胡适最喜欢说的话来形容,自由主义是一个笼统空泛的名词。称胡适为自由主义者,就仿佛说胡适是一个中国人一样,没有什么诠释的意义。更有甚者,说胡适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贴上了这个标签,会让人误以为那就是答案。其致命的结果是:说胡适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本来应该只是研究的起点,结果却因为看起来像是一个结论,就被不假思索地引为定论了。
自由主义并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观念,它会随着时代的进展而被赋予新的意义。18世纪的自由主义不同于19世纪的自由主义,胡适所处时代的自由主义也不同于21世纪的自由主义。随着社会经济的变化,全球化经济的发展,自由主义的使命也必然要与时俱进。换句话说,我们必须要问:胡适是在什么意义下的自由主义者?我们更必须要问:以杜威弟子自居的胡适,究竟是如何诠释、挪用或误用杜威的自由主义的?
同样的,胡适那篇脍炙人口的《易卜生主义》已经是将近一个世纪以前所写的文章了。《易卜生主义》不但使“娜拉”、“斯铎曼医生”成为20世纪初期中国知识阶层家喻户晓的人物,而且影响到近代中国对易卜生戏剧艺术的了解与接受。可是,有谁好好地去读过易卜生的剧作,看看胡适最爱征引的《娜拉》、《国民公敌》、《群鬼》、《雁》、《社会的栋梁》以及《我们死人再生时》到底写的是什么?胡适究竟是选了易卜生戏剧的什么部分来诠释易卜生呢?为什么胡适会做那样的选择呢?胡适把易卜生引进中国,诚然有功,然而,他的诠释是否把易卜生的戏剧艺术贫瘠化了,从而局限了中国人对易卜生戏剧艺术的理解呢?
我们该如何研究一个在长相上是中国人,但在思维方式上是西方人,写起英文来,行文立论根本就像是美国人的胡适呢?如果我们对杜威、赫胥黎、易卜生的了解,不能超过胡适,甚至不能够跟他平起平坐,那我们就没有资格研究胡适;如果我们对胡适深爱的美国的历史、社会、政治与文化的了解,不能超过胡适,不能跟他相侔,那我们就没有资格研究胡适;如果我们对胡适读过的重要著作,没有尝试着去阅读,或至少是涉猎,那我们就没有资格研究胡适。
我在《舍我其谁》里批判历来研究胡适的错误,不是在跟研究胡适的学者比学问的高下。学术的进步,端赖于学者之间的脑力激荡。学者脑力激荡的场所无他,就在学术著作里。现代学术研究的规范为什么有引注的规定呢?这个最低的要求,自然是规定学者必须有引必注。更重要的——这也是学术研究赖以进步的引擎——就是要求学者必须参考历来研究的成果。做研究如果不征不引、不去检视既有的研究成果、不与其他研究者进行问难,那就只是闭门造车,仿佛自己是开天辟地第一个研究的人。这种学风不但不负责任,而且有碍于知识的积累、创新与突破。研究者必须参引既有的学术研究成果,为什么赞同?为什么质疑?有什么更好、更合理的诠释?只有在这种脑力激荡之下,学术研究才可能日新月异,精益求精。
胡适是一个天才。然而,说他是天才,只是一个事实的陈述,并不意味着褒或捧。同样的,即使我在本传里对胡适批判的地方所在多有,那也不意味着贬或抑。研究胡适的目的不在于褒贬胡适,更不在于把胡适拿来作为针砭或借鉴之用。任何研究都必然会反映其时代的价值、思想和氛围。不只是意识形态,连用字遣词都是时代的产物。相对的,把胡适拿来作为针砭或借鉴之用,就不是在研究胡适,而只是借胡适来抒发个人的政治理念。这种“研究”,不管是影射史学也好,指桑骂槐史学也好,胡适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崇拜胡适的人形容胡适为中国现代化的先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把他作为未来中国的指标——所谓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的说法——则是把历史与未来混淆了。毫无疑问,不懂得从历史中汲取教训的人,不愚即妄。然而,所有想象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的人,都必须先牢记胡适在“问题与主义”的论战里所说的话:“凡是有生命的学说,都是时代的产儿。”所有的学说“都只是一种对症下药的药方”。生吞活剥、盲目抓药,是一大忌。换句话说,胡适本人及其思想是他所处时代的产物。活在20世纪前半叶的胡适,如何可以作为21世纪的领航人呢?这根本就与胡适——其实是杜威——处处对人循循善诱的道理是背道而驰的。
事实上,胡适思想的基调,用我在本部《日正当中》的分析来说,是维多利亚后期的思维。如果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的话,那未来的中国就要回到19、20世纪之交。这是科幻小说里的时光隧道思古的幽情,不属于严肃思考中国的现在与未来的范畴。
胡适不求涅槃,也不盼望天堂。他从杜威那儿所学到的,就是从具体的情境去求取那一点一滴的进步。虽然实验主义是展望未来、以未来作取向的,但那未知的“未来”从来就不是胡适措意的所在。胡适的人生哲学是好好地、努力地活在当下。胡适说:“不作无益事,一日当三日。人活五十年,我活百五十。”他拼命做工,一日是三日,因为他要向世人证明:“吾辈已返,尔等且拭目以待!”
发表评论前,请先[点此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