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有话:“本年度,我们取得了以下的成绩……”
自1993年顾城杀妻、自杀至今已经20年。20年里,关于他的诗歌、人格的争论就从未停止过。到底如何客观评价顾城的诗艺及其与中国当下诗歌的关系,近日,记者独家专访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臧棣——
用纯净对抗肮脏
羊城晚报:顾城的诗歌您都喜欢哪些?
臧棣:早期的像《白夜》、《颂歌世界》,后期的像《墓床》、《鬼进城》。他的诗还是有一个早期和晚期的区别,但是有些诗,比如那种写真性的、孩子性身份的诗则没有变化,很浪漫的、注重内心体验的诗没有变化,而偏重于纯粹想象的诗则有变化。我特别想说《颂歌世界》是他的代表作,同时也可以看成整个80年代的代表作,是中国新诗史里的一个里程碑似的作品,现在对他作品的解读还远远不够。
羊城晚报:顾城的诗对整个80年代的诗坛,以及整个中国那个时代的精神建构,有什么影响?
臧棣:我觉得他是那一代诗人中,唯一能写出生命感觉的,同时代的很多诗人都没有触及到那个层面。还有对这种感觉的一种内省,和某种程度上的疑虑和省察。
此外就是一种纯粹的内心体验,因为当时很多诗人都在描写一些社会重大题材,他虽然也写过重庆红卫兵墓地的诗,但是更多他偏重于语言上的想象。
其实80年代很矛盾,整个中国诗歌关注的都是比较复杂、综合的东西,人们会把很透明的东西看成现实主义的想象、浪漫主义的衣钵。所以顾城对很多人都有一定的影响,他们觉得顾城是在写经历了“文革”以后对人与人之间紧张关系的厌倦,他用他的纯净在反讽,因此就很喜欢他这种纯净的东西。但是,很多人也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认为顾城的这种纯净和现实相脱离,觉得他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包括现在还有人这样评论。我觉得他是有这一方面,但是有待于重新认识挖掘。
他为什么拒绝长大?我觉得是他经历过特殊的“文革”历史,所以对社会中很多东西有拒斥,他不想接触这些东西,想回到很纯净的、独立自主的精神世界中去。用对那个东西的沉浸来对抗、疏离现实世界中的那种专断,以及人与人之间复杂的、肮脏的东西。
对世界须有更深的悲悯
羊城晚报:顾城杀妻、自杀后,您第一时间什么反应?
臧棣:非常震惊,因为顾城是一个很追求纯粹的诗人,这么纯粹的诗人怎么会干这种残暴的事?所以大概七八年不读他的东西。我觉得一个诗人要自己有承担,遇到再大的问题你可以自杀,但是不能结束别人的生命。
我觉得顾城杀妻、自杀事件是对当代诗歌批评界的一个考验,怎样去理解这个事情,是对批评智慧的考验。怎么去协调他的诗歌和他所做的这个事件之间的关系,怎么放到一个批评的方向中去解释,我们现在还都没有做好。
羊城晚报:他是一个人格分裂的人吗?
臧棣:我倒恰恰不觉得他人格分裂,我感觉他对生命太认真了。他受到过很多痛苦,比如女人的背叛,我也经历过很多次,追求女孩子被背叛得很惨,我也很认真,但我能承受。但他就觉得这个东西不能容忍,可是他自己又背叛过。
我觉得对顾城最好的理解就是,该怎么讲他的诗,就怎样讲他的诗,该怎么讲他的人,也怎么讲他的人。顾城是一个非常极端的人,对生命的美要求太纯粹了,这很可怕。过度要求纯粹就会催生暴力,最后就会变态。
城晚报:其实“文革”的时候,也有这种东西,不过这些不正是顾城所反对的吗?
臧棣:这就又陷入了一种矛盾。你看北岛也是,他也经常用“文革”的手段反“文革”,动用阴谋、阳谋那种方式,我觉得都不好。
羊城晚报:您是不是认为顾城死后,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臧棣:我觉得是一个过程,他们那个时代在上个世纪90年代就已经终结了,顾城为那个时代的终结又添了一个助燃剂。
我在90年代初看他新作品的时候,就有一个江郎才尽的感觉。我觉得顾城的创作走不长,包括海子的创作也走不长,就是他们自我生长能力太弱,他们对世界的理解经常缺乏一种建构能力。他对世界经常是一种观念的东西,要求世界很纯粹,理解很观念化。
如果成为大诗人、作家,还要有一层更深的对世界自我包容的能力,还要有一些怜悯。比如契诃夫,虽然很悲观,但是还是有怜悯,他觉得人虽然很猥琐、自私丑陋,但是还是有闪光之处。顾城和海子语言天赋都很高,但是他们的诗真写不长,他们只能写出让人觉得很优异的作品。
“无用”的诗将永远存在
羊城晚报:上个世纪80年代是一个群星闪耀的年代,您怀念那个年代吗?
臧棣:我觉得那个时代不太好。大家对诗歌狂热是因为我们没有生活的空间,所有的生活、工作都是被安排好的,那时其实处在一个极端的社会文化结构上,诗歌的繁荣是在那个环境里面产生的一个虚假现象。那时候没有别的生活,各种各样的人都借助文学来谈事情,都借诗歌来宣泄,要求思想解放,要求社会有更多的空间。
羊城晚报:诗歌现在没落了吗?像梁晓斌这样的诗人现在活得也很惨。
臧棣:我觉得诗歌没有没落,你到网上、微博上看看,写诗的力量还是很强大。很多人说诗歌没落了,那可能是现代社会更注重人的多层次发展,它和古代的那种以高雅文化为中心,注重用诗歌来建构自己的社会文化体制是不一样的。现代人们对诗歌的需求,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层次,更可能是秘密的层次,可是古代都是透明的。但是如果我们从绝对创作主体数量的角度来看,人数还是挺大的。
再说诗人,我觉得梁晓斌不惨,这个问题要看你怎么看。他短短几天捐款就超过一百万元,说明人们对诗人还是有关注的,如果诗歌完全边缘化,不知道他是谁,就不会捐了。
羊城晚报:诗歌能肩负什么吗?
臧棣:这个问题争论很大。我们现在诗歌观念里面有一个基本的共识,就是说“诗是无用的”,像奥登的说法。其实相对于社会那种急功近利的角度来说,比如能不能赚钱,养活自己,诗确实是无用的,他没有现实的公用性,这也是诗很尴尬的地方。
但是人类社会生活中,天生就有诗这根弦,比如对诗意的向往,对诗性的那种天生的欲求,这都是根植于生命中的一种东西。不管用什么表达,诗意的自我建构能力永远都存在于人的自我建构当中,这个东西永远都不会丧失,如果丧失了,人也就无趣了,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诗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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