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采访张大春,也是在飞碟电台,相同的位置。间隙,他去抽了两根烟。仿佛什么没有变。但事实上,这两年中他像超人一样完成了大量的工作,电影、电视剧、舞台剧、电台节目、歌词……他依然还在写小说。《城邦暴力团》之后,他完成了《大唐李白》系列。我问他写到哪儿了,他说:“目前写到他第一次结婚了。”
许多人都说这本书不好读,太雅。许德明在《中国现代小说雅俗流变与整合》中指出,知识分子对小说有一种"以雅就俗"的策略。二者在颠覆与整合的辩证过程中,凸显书写策略(技)、传播场域(书斋/书台)与内容主题(道)之间的距离与整合的问题。(高桂惠语)在当代,许多作家作品里已经没有这个问题了,更不用谈"对峙"。这也就消解了一重"推敲"的韵味。令小说沦为好看的故事会、不好看的故事会罢了。文体上没有层次,文体间隙中也没有虚构的空间。
很喜欢的,但到最后福楼拜就会说我就是包法利夫人,而在安娜·卡列尼娜压在火车下面(托尔斯泰)产生无比的同情。有的时候你去写一个你崇拜或喜欢的人,不如写一个你非常怀疑、或者你不是很喜欢的人,说不定层次会更丰富。有的人问我是不是李白的大粉丝,我说不是。
李白是个喜欢读书的小太保
晶报:好像经济在这本书中占的分量很重。
张大春:应该是说我们也没办法在书里面描述乐曲,只好用文字来想办法把音乐的特性描述出来。有一些描述音乐的术语,在唐人没有。所以还得还原到唐代,可以说把后世之名、后见之名却要用当时的文字描述出来。所以材料、或者说那些书,比方说寺院经济,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在第一册里面有很大的篇幅都是在描述寺院经济。它主要是要说明当时有僧人,可能有一笔黑钱是从……我怎么判断呢。李白可以在一个叫大明寺的地方逃行,因为他杀人。他又不是士人,不是读书人,你不能寄住在寺庙里。他是商人的儿子,那商人为什么可以把他的儿子放在寺庙里收容呢,肯定这个商人和寺庙有某些关系。僧人的确又在大概开元七年、八年左右,李白已经是青少年的那段时间,唐朝的朝廷宣布僧人可以合法拥有(换算成)三十亩田的财产。以上,如果超过这个数字,就要(把钱)交给“常住”。“常住”就是指寺院整体,僧团。这个命令下来并不表示说从此以后僧人就只能拥有这么多钱,不是,而是在此之前,僧人已经拥有了超过这些数字的钱。朝廷收不到税,朝廷不能运用某些土地,还有包括大型的机具,动力机具都是寺庙所拥有,就是叫“碾硙”(中国古代利用水力启动的石磨),水力发动的碾磨机多半都是寺庙拥有。朝廷为了要控制更多的生产工具跟生产资源,他开始向佛教的寺院下手。你想,如果你是个别的僧人你会怎么办。我公开拥有三十亩田,其他的全部变现。变现之后交给我熟识的、我信得过的,或者可以互相经常往来的商人,让他去替我赚钱,僧人仍然可以私下拥有这个。如果有那么一个僧人,是跟李白的父亲长期这样合作,而且,可能还不止一个。我们假设,不会那么巧,不会那么多同时如何如何。我们假设有一个(僧人),拥有大批财产,累积了很多,超过三十亩了要归公,怎么办,交给李白的父亲。有一天,那个和尚突然死了,这些钱应该怎么办。所以李白匆匆忙忙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出差离开蜀州,跑了,此后再也没有回去过蜀州,一次都没有,应该是受父亲之托。他的哥哥在九江,他的弟弟在三峡,"兄九江兮弟三峡",九江跟三峡你再去判断,它一定是一个物流、航道。它是长江江船的起点跟终点,不必走运河,直接就在这两个地方。他爸爸是行商,西域的胡商,来到了四川他当然干他的本行,两个儿子十四岁出去各立门户。
晶报:听起来很江湖的样子。
张大春:李白就是个流氓、我们叫小太保、你们叫社会青年。他无所事事,就喜欢读书,喜欢搞文字,但他又不是一个士人,他没有资格考试,他不可能变成真正的(读书人),他只能冒充。你这样想,小孩喜欢玩玩具,他长大要当bob the builder,当工程师,因为卡通里面有bob the builder,你能吗,不行。但他就可以装模做样的学啊,孟子不是也学人家做生意,学人家杀猪,学人家哭丧吊孝,那都是从小学。所以李白学诗文经史,他的阅读、他的操作也就像人家玩玩具一样。商人之子,他父亲不见得像他自己所形容的教他念什么什么书,没有,他也不敢多说,因为那个是谎言。他就说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叫我念《子虚赋》,我觉得是吹牛,他爸爸不会懂《子虚赋》。可是有趣的是,当他有兴趣以一种游戏的方式让自己变成一个假的读书人、或假的士人、假的诗人。久了,他就会这个。后来没想到变成了他的生产工具。有一天他爸爸忽然说,你出去,跟你哥哥跟你弟弟,赶快把这个钱送走,这个钱如果留在他身边,迟早会被发现的。因为一个僧人,私下把钱给了他,自己死了,这个寺庙的常住、僧团一定会来追究钱到哪里去的。一定会找到的。所以赶快把钱……可能是几十万钱,因为后来李白说他一年之间接济天下寒士,接济了三十万钱,当时五个钱一斗米,六万斗米,这是一大笔巨资,当然他不可能抱在身上那么多钱,也不可能抱着米,他一定有什么方式,我认为是债券。当时到了晚唐已经有了“飞钱”,“飞钱”就是支票。我在甲地有一笔债务,你钱没办法给我,我到了乙地我没办法拿这个钱,你跟他又有三角债的关系,我就跟你那这个换,债券本身是可以融通的。李白身上有大批债券,也许还有一部分现金或者是银两,他不给他哥哥也不给他弟弟,他自己黑下来了,所以他在不敢见这些人,直到他中年以后发达一点了,有一点钱了,甚至说不断地在赚钱,他怎么赚钱我们待会儿再说,他才跟他的哥哥弟弟见过面,甚至到后来依靠他的哥哥在九江,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诗文都不提,他也没回家,他结婚也不会去,为什么呢,因为孽子啊。这些东西如果拼出来,是很合理的一个解释。
李白怎样赚钱?
晶报:他怎么赚钱?
张大春:他曾经有一首诗叫《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提到在洛阳,有一个叫董糟丘的人,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一个酿酒的,酒糟都可以变成山丘。董糟丘为我“天津桥南造酒楼”。他再吹牛他不会说他为我造了一个酒楼,他作为一个酒客,肯定就是董糟丘有一门酿酒的技术,而且可能是一个知名的酒楼的老板,跟他合股。他有什么,他第一个有名声,他可以号召,他可以当代言人,第二个,我认为他可能还拥有一种氚酒的技术,制造白酒的技术,人家都说白酒是到元代以后才出现的,他自己诗里面就有讲白酒,“白酒新熟山中归”,那就表示他已经有了蒸馏的技术。所以我就安排了李白在第三集开酒楼。在酒楼里面,他可以和各方人士会面、交谈,诗文酬唱,谈玄论道。这都是别人写他的诗里面提到的,他写别人的诗里面也提到的。可以把它拼出来。他讲炼丹,其实就是做酒。他写"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讲喝酒的,他自己不见得喝很多,当然有几次喝得很醉。我认为那个是卖酒的广告词。他叫人家喝,因为要卖嘛,又不能公开地讲,只能作诗,看起来是在写炼丹,事实上是在做酒。很好玩的。
晶报:做了很多推理。
张大春:也做了很多考证。
晶报:有人说《大唐李白》不像是小说,关于这种质疑,你觉得什么是好的小说?
张大春:这个很笼统。你看在卡夫卡的时代看,托尔斯泰的小说很笨拙。你到了卡尔维诺的时代,你会觉得卡夫卡太保守。你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时代,你会觉得屠格涅夫、或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缺乏想象力。所以很难讲哪个是好的,在那个时代还有那个时代的风尚、趣味和理想。换了一个时代,它的风尚、趣味和理想改变了的时候,他就很难准确的去体会前代的好的东西。所以我们没有办法一以贯之、说我们有一个亘古的标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好的小说。在我的这个时代我的看法是,你不开拓小说的定义小说就死了。你写出一个小说、别人没有那样写过的小说,这个小说就活了。什么叫做别人没有写过的小说,就是在设想故事的时候,过去所有人用过的技术,你不能忽略,可是你必须创出一个新的观点,和新的写法。我这个是拿小说写文学史。
邀请大家再一次体会李白
晶报:文学史没有这样写过李白。
张大春:对,文学史不是这样写李白的。而且,文学史是个什么概念,文学史是一个学院的产物,文学史、史学史、佛学史、园林史,它有可贵的东西,是学院的制度制造出来的东西。我绝对不是看不起学院的产物,我非常尊敬他们,因为他们生产这种东西不会是传至后世……不论是陈寅恪或是钱钟书,但是看得人会越来越少。我们要怎么样让这些东西的资源被回收,你只好把这些大学者的东西吸收完成为你的垃圾。对我来讲你没有办法用“珍宝”这种词来形容,我只能用“垃圾”来形容,因为它最鲜活。就像我以前用“稗”来形容文学理论一样。大家都在生产废物,每一样废物里面都有珍贵的东西,但是如果你不吸收它、不吐纳它、不提炼它,它垃圾就是垃圾了。你对于一个大商人来说,《柳如是传》是不是垃圾,因为你想要了解晚明到清初知识分子的那种困顿、俗世生活跟普遍的价值,重要的还包括邦国思想,《柳如是传》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资源。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就说《大唐李白》,很多人平常不看这个,但是一看到李白的名字,他要看一下,他是冲着李白的名字去的,看了以后,他能看下来了,很有收获,这就等于,李白号召了这些人,看起来只是对名人的好奇,但是他(读者、大商人)却再一次体会李白,而绝对跟他在《唐诗三百首》、或者小学课本"床前明月光"那里体会的李白是不同的。
晶报:从你的整个布局上来看,真正影响时代的好像不是他的诗人身份。
张大春:是透过他的诗人身份而对于诗这个作品所形成的重大变化。在李白以后,没有人不受李白的影响。只是直接间接的差别。中国的诗能活到现在,真的……(和李白有关)杜甫的诗是非常完整、规律的,包括我自己写诗、近体诗,我走的是杜甫的路子,我的格律是非常严明的,我没有出律的诗,我不会像有的人出律不改。只要写近体,我一定符合格律。只要写古体,我一定不会混了近体的格律里面去。这个是很基本的责任伦理。但是我要强调的不是我的这个……而是李白的重大影响,是来自于两样东西,第一个是他解破了当时近体诗的僵化结构,第二个是他运用了大量的浅白的俗言,就是庶民的语言,进入到诗的体系。昨天我还在和人家讲“将进酒”,大陆叫qiang进酒,不对的。应该是jiang进酒。Qiang只有在“请”的时候用,但是你要用qiang来解释请的话,必须后面跟的是一个名词,是一个人是那个你请的对象,而不是“进酒”这个动词。怎么说,比如说在《诗经》里面,“将伯助予”或者是“将子无怒”,“将子无怒”的意思就是请你不要生气。“将伯助予”的意思,是指请你帮助我。还有,“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杞。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二哥哥拜托你,你不要来找我,我爸妈会骂我的。就是拒绝情人的诗,那个字念qiang。仲子是二哥嘛,将,是请你,请你帮个忙。"将进酒"怎么解释,就是请敬酒,"姑且"喝酒吧,这个意思。李白不会去用一个在他而言一千五百年以前诗经里面废掉的字,而且那个字又必须跟着一个名词。他不会那样用。所以大陆正音正错了。
唐玄宗为何欣赏李白
晶报:《大唐李白》这本书,看起来是在重构一个不为人知的李白,虽然李白已经那么有名了。
张大春:为什么他“被误解”而流传的名字那么大,看起来他的诗比宋代的柳永还要流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皇上一见到他,天宝元年,(皇上)从那个台阶上下来,亲自,说:“卿名满天下,为朕所知”。你的名气大到连我都知道了。“若非素负道义,岂能至此”。这个素负道义,表示一向就有,江湖道义吗?不是。“道义”,应我来临,我们上辈子一定是在山上一起修道的。唐代人使用“道义”这个词,你会发现不是"江湖道义"的"道义",它是指道教的教义。唐玄宗是一个道士,是一个道士皇帝,替他受箓的师父是道教上清派的第十二代传人,叫司马承祯。你应该听过“终南捷径”这个成语,就是司马承祯在耻笑他的师弟,叫卢藏用,卢藏用隐居在终南山,说“此中大有佳处”,后来司马承祯就说:“以仆观之,不过仕宦之捷径耳”,因为它离长安很近,他不过是想当官。隐就是他的一个姿态。从这一点上看,唐玄宗十分尊敬司马承祯,司马承祯又是极为欣赏李白的。慢慢拼凑你会发现,李白身边有一群人,如贺知章,吴筠,还有他曾经谋面,并且对待他应该说是合乎礼仪的、客气的、但是并不亲近的,这个人是谁,是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也叫持盈法师。为什么叫法师,因为她是个女道士。这一批人,统统是道教上清派司马承祯身边的人。有的是他的追随者,有的是他的徒弟,有的是他的朋友。接着,我们在诗史上可以查到有一个名词叫“仙宗十友”。仙,是道教的,宗,就是宗派。"仙宗十友"中最年轻的叫王维,比李白小一岁。倒数第二小的就是李白。年纪最大的好像就是司马承祯、贺知章。司马承祯主要死得早,贺知章活到八十几。这一群人全部都是上清派,我就认为有一个集团,想尽办法把李白,送到皇帝身边。上清派一定有一个政治理念,不然他们不会那么积极的要干这个事。他们是希望推展一种方略,就是无为而治的方略。希望唐玄宗能够因为喜爱道教、甚至是迷信道教,而对于整个治国的方面,采取一种较无为、清静、保守……保守是指比较退隐的,不那么宏图大略,希望是用这种方式进入宫廷以后,让国家变得……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M型化”、“两极化”。因为你越是积极要在短暂的时间里面发展规模经济,你越是只能做到一件事,就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笑)不是这样吗?这一部分人富起来以后,他就永远富在那里了,另外一部分人就永远不会……
晶报:既然有司马承祯这样强力的推荐者,为何后来李白又跟玄宗闹翻了?
张大春:皇帝一共见了司马承祯三次,每一次都提到这个观念。一次是真正提到"无为",另外一次是让皇帝什么都不要做。看起来整个这个(上清派)就是这样搞的。那正好对于出入于道家和儒家之间,李白是最擅长的。所以,李白就变成一个他们能够掌握的不二人选。以年龄、以长相,以文字的表现,还有豁达的个性,还有,姓氏。他这个"李"是不是冒的,我们也很难讲,有很多人考证。总之我觉得,背后有这个力量在拱他去。不是说他是个什么(厉害的)人。他就是个替妓女做歌词的人。但这个也让李白身上背了一些负担。比方说你们都听过“高力士脱靴”的故事。“御手调羹,龙巾拭吐,力士脱靴”。(李白)从四十岁进宫,一年八个月以后就被轰出去了,给了很多钱,说你走吧,(他说)他是被小人所害。很多考证的人说是高力士害他的,因为(李白)叫他脱靴。可是有一则记载,是唐人的记载,《酉阳杂组》的段成式,他(李白)说,松缓点吧,鞋脱了,舒服一点,“去靴”。高力士跟唐玄宗的关系是打从小就培养起来的,他这样要求,高力士也不能不做,因为他(李白)是皇帝新宠的人。皇帝心里当然也不舒服,可想而知,但是脱了以后呢,李白走了。《酉阳杂组》就记载,皇帝对高力士指着他背影说,“此人固穷相”。就是个暴发户。“固穷相”,就是说(李白)忽然之间厉害了以后就变成这样,当然唐玄宗是在安慰高力士。唐玄宗看人,我觉得才是帝王看人。不是说我欣赏你的才华,我就接受了你的人品。
晶报:您有没有想过您跟李白,或跟李白与大唐之间的关系?因为书中有一句话我觉得挺有意思--"这原本是一个诗的盛世",背后似乎就有一个潜在的作者的立场,您又是一个现代的写作者在重新"虚构"关于"诗人李白"的叙事脉络。
张大春:我特别不太敢讲说“现代”。但是一个作者,要写一本像样的小说,不要说是伟大的,而是"像样的",他首先要对他的人物有非常积极、深刻的情感,哪怕是讨厌他。那我对李白的个性,不是那么着迷跟喜爱的。可是越是这样,我就越不得不发现他的各方面。你说我讨厌李白,我讨厌他就会对为什么会讨厌他而好奇。我是怎么样一个人,他是怎么样一个人,这里有互相的理解,的确就会发觉除了讨厌之外,或者说讨厌本身的层次应该是很丰富的。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或者是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当然都是女人,他不是
晶报:你觉得对他来说一生中最沉痛的部分在哪里?
张大春:被皇帝轰走。天宝三年,贺知章退休,年纪太大了,要回乡当道士。皇帝不能留他,皇帝一把他放走,朝中无人,李白就受了一些委屈。有人认为是高力士和杨玉环,我认为真正给他委屈的应该是宰相张悦的儿子张垍。大概他把李白的诗拿给皇帝看,李白的诗里说,我想要回到山林里去了,我有归心了,没办法实现他的理想。皇帝一看赶快把他送走。
晶报:士人、皇帝、商人是在每个时代都会揪集在一起的三个族群,这三个身份的纠缠对《大唐李白》这个小说还是很重要的,你看冯梦龙把知识分子都写的很坏,把商人都写得很好,这里面就是一个基本的立场。你怎么看?
张大春:对我来说,无商不奸是一个很容易产生的概念。因为将本求利嘛,里面就有奸,巩固权力或者是以知识来巩固权力,以权力来换取金钱,以金钱来求取知识,这三个角不断地互相流动。问题不是在于这个流动对不对,而是在于流动的范围有多大。如果说普天之下的商人、士人跟官吏、也包括皇帝在内,他们之间的互动不是一个封闭的圈子,而是一个开展的圈子,这个事情就是会work,会function,就是会有效。否则,他就是垄断再垄断,让一部分现有权力、让一部分人先有钱,让一部分人先有知识。重点不是在那“一部分”,而是你该怎么“让”法。当然全天下不是每一个人会享有平等的权力,也有人觉得全天下人应该享有平等的权力,各说各话都有自己的道理,重点在于流通的圈子。我也很绝望的,我是根本不相信会实现的,世界大同。可是你不能这样去设想。
晶报:李白是怎样对待他的婚姻的?
张大春:牵涉到李白的遭遇,必须脉络贯穿的去看。他不回家这件事,他是非常决绝的、斩断他自己跟过去的联系。有的时候他对他子女也是这样,他对他的妻子,他结婚一年半就出去游历了。游历了再回来,可是他在回忆里说,他在安陆,就是他妻子的那个地方“蹉跎十年”,“酒隐安陆”,这有点不太公平。他攀附的是一个故相之家,已经没落了,包括他第二次婚姻也是一个大奸臣宗楚客的孙女,总之就是两个豪门都没落了,他攀的都是这种。他的妻子可能年纪不小,可能都结过婚,可能丑,总之条件不好,但是他愿意娶,他没有地位,这个对两个高门来说有牺牲,大概因为他有钱、还有他有名声。他如果没有钱,是办不到的,他如果没有名声,人家恐怕也不会寄予希望。所以在名与利的驱使之下,对方答应了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而且采取的是“不庙见婚”,意思是丈夫不带着妻子会去拜见公婆,不去拜家庙,所以他没有回去,也就是丈夫跟着妻子住,这个在唐书的婚仪上有记载。这样的事情可以发生,它必须要有非常吻合的条件。比如我做官,我是山东人,我到四川做官。我没有办法把我四川娶的老婆带回山东去,我在这做官我就住在了妻子的娘家,这就叫不庙见婚,一做做了几年,等我调回京城,还是没有机会带妻子回老家,也许我的老婆就一辈子不庙见。但是李白没有这个问题,他是到处跑的,所以我们要去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为什么能够如此。家里没大人了吗?不可能。妻子家也有,摇摇欲坠了。
晶报:你的小说内部的逻辑推理,还是基于一个世情描摹展开的。
张大春:基于人情世故,而且还不是现代的人情世故。我们现代的人情世故和唐代的人情世故差很远。要回到那个时代的经济生活、食衣住行。我随便举个例子,当时的人营养什么情况,营养情况一定不好。所以上面为什么推广一个道教的功法,叫“辟谷”。不吃谷类,或者是吃较少的谷类。我跟你讲个故事。
辟谷是上清派很重要的功法,要求少吃谷类,多吃采集的食物,菌类,蘑菇、木耳或者是野菜蔬食。大量的吃有饱足感的水果,人就不那么依赖稻谷,为什么不能那么依赖稻谷,因为要缴税。我帮他们算过,四口之家,你有二十亩或四十亩田,分给你的田,口分田、永业田都算在一起,你一年交足足够担数的租,你就吃不了饭。所以有的时候要用"租庸调"来换,调是布匹,庸是服劳役。我给你多服二十天劳役,少交一点谷子,可是还不够,因为我服劳役的话,我的永业田就不能耕了,我只能耕口分田。那怎么办呢,道教推广吃采集食物,重采集轻农耕就表示你受国家管制少了。辟谷还包括很多概念,比如你要当野人,就是不要纳入户籍,就不要交税了。你享受不到国家保护你的这种待遇,好处是不用交税。
李白本身也有一个故事,据说太白星、玉皇大帝身边的秘书。有一天玉皇大帝看人间战乱疲人、纷争不已,就想如果他们不每天吃饭,三天吃一顿就够了的话,那食之者众、生之者寡的压力就减轻了,于是就叫太白星来,让他去南天门贴一个告示,凡下界子民,三日一食,不要每天吃饭,三天吃一顿。小差事,太白星就去办了,在路上被南天门诸将找到了,请过来下棋啊,一起喝酒啊,于是忘了。不小心,一个棋子掉下去了,掉在安陆,变成一座山,这个声音吵得太白星醒过来,他想起来他的事还没办。赶紧跑到南天门写告示:凡下界子民,一日三食足矣。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天吃三顿。玉皇大帝知道了非贬他不可,又舍不得,想了几天,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地下的历史就已经绵延到了唐代。李太白。
李白的神话很有趣,他跟辟谷是有关系的,吃得少。很难说哪个神话先,哪个神话后。还有,为什么营养不良,你算,每个月道教、佛教各有六天是不吃荤食的,一个月十二天,一年,你再把皇上、皇太后、太上皇忌日,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一百八十天,唐朝人是不能吃肉的,国家规定,你想想看,他的营养够吗,那个时候全天下的户口七百万户,平均一家四口人,这样的人口,这样的田、这样的租税、那样的食物总量,你去判断他的经济活动。大概好玩的地方在这里。
张大春
华语小说家,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电台主持人。曾获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最新出版:《大唐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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