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晚辈为其集结《洄澜:相逢巨流河》
2013年,旅美学者明凤英拍下的齐邦媛整理手稿的照片。
1947年,齐邦媛(右一)与母亲裴毓贞(中坐者)、大妹宁媛(左二)和小妹星媛。
《洄澜·相逢巨流河》即将在台出版。
2月19日是《巨流河》作者齐邦媛的90周岁生日。齐邦媛的学生、晚辈用一本《洄澜:相逢巨流河》作为给老师的寿礼,该书即将由《巨流河》台湾出版方“天下文化”出版,天下文化还将同时推出《巨流河》10万册纪念版。
齐邦媛81岁开始写作《巨流河》,足足花了4年时间,完成史诗场景的自传,将家族史和个人奋斗史悲喜交集地放置在民国百年的舞台上。昔日学生简媜以“一出手,山河震动”形容此书重量;哈佛学者王德威以“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描述此书令人低回咀嚼、一唱三叹的感受。该书自2009年出版至今,仅在台湾就已经售出10万册。2010年底,《巨流河》简体字版由北京三联书店取得授权,虽在少许删节的立场上有些折冲与磨合,但终能顺利出版。齐邦媛这个名字也由此为大陆读者熟知。
《巨流河》出版后,在大陆和台湾的很多学者和作家予以各种评论,媒体也前来要求采访,面对原本对她毫不熟悉的大陆媒体,齐先生不得不以亲自书写的方式,力图精确地回答提问。她同时又非常珍视她所收到的数百封贴了邮票的信,也勾起她想要做一整体回答的念头,《洄澜:相逢巨流河》便慢慢成形。天下文化的编辑选出了大约十分之一的信函,加上齐邦媛的学生、晚辈和海内外评论、访谈,浓缩精简,最终形成了此书。
在《洄澜:相逢巨流河》的最后收入了齐邦媛与台湾作家简媜的对话,在对话中,90岁的齐邦媛简短总结了自己的一生:“我这一生,很够,很累,很满意。……我一生都在奉献,给家庭、学生,但愿服务期限满的时候,从这个人生到另一个人生,当我过了那个界限时,我的船没有发出沉重的声音。”
《巨流河》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除了繁体字版以外,还分别出了简体中文版和日文版。齐邦媛说:“大陆读者读它,我蛮高兴的,也许时代不一样了,他们也想听一点官方说法之外的话。日文版,太意外了,因为这是生死决斗的敌人,能出日文版我很兴奋;当年,你们在头上炸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对话:
那些没写够的故事 “连我家的两只鹅都崇拜”
简媜(以下简称“简”):《巨流河》出版两年了,关于内容,是否觉得哪些地方还没写够?
齐邦媛(以下简称“齐”):有人说,在我的书里没有黑暗面。这是真的,没有黑暗面,我父母一生没做过需要躲起来的事,没有做不能写的肮脏事情,光明磊落。在东北沦为伪满洲国那几年,我父亲负责策划支援地下抗日工作。大家出生入死全凭诚信,最恨背叛与陷害。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写他们,我觉得他们很难得。
简:也影响您?
齐:我尊重诚信的人和积极的活法,我看人先看你衣服上的花,没看上面可能有小洞,这应该也是很正常的人生存在的理由吧,看美好的一面。其实我从小就是个崇拜者,很容易崇拜别人。什么都崇拜,我连我家那两只鹅都很崇拜。
简:哪来的鹅?
齐:我祖父有个勤务兵是个孤儿,叫赵同勤。我祖母一叫:赵同勤。他马上立正说:有,夫人!祖父去世后,他跟着我们到北京,住四合院房子,进门的地方,赵同勤不养狗养了两只鹅,鹅是看家的你知道吧,看到人就猫追耗子似的追过来,凶得很。我也蛮崇拜赵同勤的,他每天早上札着绑腿,在那儿打太极拳,威风得不得了。
其实我祖父也蛮值得写的。他在奉军做到旅长也算中上等,第一次直奉战争,他的部下有些战死了,抚恤金不够发,我祖父回家叫祖母去卖田,(清朝中叶鼓励屯垦荒地,耕种者可以领地。我祖父有四兄弟,领地不少。他不愿守在山村,出去投军。)我记得祖母讲过,田一天一天地卖,一天是十亩,给有困难的人家安顿。
我母系那边也很有故事。我大舅是被马踩死的,姥爷家在东北是大户人家,收成的粮食用马车送到火车站,马受到惊吓,发狂起来把大舅踩死了,五十多岁的外婆悲伤过度把眼睛给哭瞎了。我听我母亲讲这些,庶民生活、家常经验,就觉得整个东北是活的,跟我从父亲这边听到的以及后来读中国东北史得到印证的面貌虽然不太一样,但都是一体的。我母亲蛮有说故事的才能,如果我的体力精神能好一点,应该写一写姥爷这边。
事实上,我姥爷对我父亲而言就是个知音,他认为这小子有出息。他明明知道我父亲不是个能安分守己的人——从小就想反抗这个反抗那个,可是他喜欢这小孩,从那一见就喜欢这小孩。他把宝贝女儿给他,而且是主动给他。我听了很多他的故事,觉得姥爷很了不起。当年,他听到女婿在南京不能回来,放着女儿在家,这事该怎么个了局?他对我祖母说:“亲家母,他们能团聚就团聚,不能团聚,女儿我带回家养着。”
他把我们送到南京,对我父亲说:“我给你送来了,你想想,你怎么个主意?”
我父亲说:“爹,您放心,这么多年她帮我撑着这个家,我不是没良心的人。您放心,您回去吧!”
姥爷对我父亲是赏识的,他始终认为我父亲是对的,如果他来台湾,肯定也是我父亲一党。这很难得不是吗?
我记得姥爷第二次来南京的时候,我七八岁。我父亲不让我们小孩到处跑也不让看电影,姥爷对我说:“来,我带你去看电影,别让你爸爸知道。”我们到南京新街口看电影,我记得非常清楚。
一边“打烂仗”一边维持优雅的学者形象
简:您追求学问的梦几度被敲碎,当我读到您拼命读书却无法再延长半年拿学位,坐在草地上哭泣许久,我有很强的感受。
齐:我这一生,为读学位打了很长的烂仗,吞咽了很多失望,但是今天回首,似乎都不值得了。
简:您怎么能一面打烂仗一面维持优雅的学者形象?
齐:跟我父亲有关。尊严很重要——你从我书里处处可以看到,绝不妥协,个人的,国家的,民族的。我自己的事,我够强,不需要得人同情,我个人的完整性很重要,忍受得了要忍,忍受不了也要忍。
我一向知道我够聪明能念书,却不得不把最好的时光拿来打烂仗。孩子小的时候,没有电锅、洗衣机、冰箱,长期睡眠不足。我几度想逃,such a life!我们这一代女性没有太多选择,别人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选择。我在课堂上不必打烂仗,唯一可以说心里想说的话。
简:如果时间重返,您还会出国念书吗?
齐:会。我一生郁闷,多少想做的事埋在心里。81岁时搬到养生村,套我母亲的话“玩完了”,没想到忍到死以求时间宽限,能把书写出来,挣了好大一口气!
简:您对大陆版、日文版有什么看法?
齐:台湾读者对这书好奇我能理解,大陆读者读它,我蛮高兴的,也许时代不一样了,他们也想听一点官方说法之外的话。日文版,太意外了,因为这是生死决斗的敌人,能出日文版我很兴奋;当年,你们在头上炸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多少炸弹从空中下来,好漂亮,像银珠一样,被炸死的人焦炭似的,路边到处都是,这样疲劳轰炸,你说我能怎么想!
我不爱吃黑色烤焦的东西,一生很怕,可能下意识跟这个有关。
简:终究,我们要碰触终极主题。如果,有一面光滑的石碑交给您,您会写下什么样的墓志铭?
齐:我从小看过各式各样的死亡。弟弟三岁夭折,我陪我母亲每天去小坟上哭他,西山疗养院跟我同病相怜的张姐姐忽然去世,一岁半的妹妹在逃难途中夭折,祖母病死,抗战时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尸体,张大飞殉国……死亡对我这一代人而言,太稀松平常。
我对死亡本身不怕,我每天吃安眠药,第二天就像另一个人生,怕的是缠绵病榻。如果还能有自由意志,我绝对不要像我先生那样。我祷告,能不能拥有上帝的仁慈,让我平安而且流畅地离去。
简:您有没有想过最后的时刻?
齐:济慈《夜莺颂》写:我在黑暗里倾听;啊,多少次/我几乎爱上了宁谧的死亡,/我在诗思里用尽了好的言辞,/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我希望我还记得很多美好的事情,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齐,不要不成人样要叫人收拾。我希望最后有两个小天使来带我走,有薄薄的小翅膀……
(摘自《洄澜:相逢巨流河》,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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