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燕吉《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与齐邦媛的《巨流河》有着完全不同的属性。正如两书书名所喻示的那样:前者平淡朴实,恰似花生在贫瘠土地和严酷气候下的艰难生长,最后仍然结成果实;后者大开大合,犹如河流在宽阔的神州大地百折千回,浩浩荡荡归向大海。而许燕吉的命运,与齐邦媛也有着巨大的差异:作为文化名人许地山的后代,她早年丧父,只是在和家人一起逃难和求生时得到了父亲余荫的庇护。虽为50年代早期的大学毕业生,但半生都处于生存的困厄。出生于1932年的许燕吉,比齐邦媛小八岁。她们两人在1949年之前都曾经共赴国难,前者可谓半生蹉跎,在命运的洪流中无法自拔,饱受屈辱和煎熬,最后迎来了幸福的晚景;后者半生平安丰富,不仅有着圆满的婚姻和家庭,而且在文学研究和教书育人上成绩斐然。抛开事业成就不谈,两人的生活经历对比,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许地山去世于1941年8月4日,此时的许燕吉仅有九岁。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她和家人的命运急转直下,当在情理之中。然而,如以解放初期为分界线,对比她前后命运的不同即可发现,在前一阶段,许燕吉和家人的求学阶段,虽然颠沛流离,多次受困,但是,她和家人得到了父亲余荫的庇护,虽然遭遇了很多生活困境,但是有很多机会和选择。而她成人并上大学之后,所有的经济资源被统御起来,所有的社会空间被压缩。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她和家人只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吞噬。
许地山去世才三个多月,香港即告沦陷。许燕吉家的房子被抢,一家人流亡柳州,得到了熊希龄的遗孀毛彦文的帮助。之后又到了湖南,她的母亲做上了位于永兴县的湖南第三中学校长。随后卷入了湘桂大撤退的洪流,在贵州和李四光夫妇一起受困于独山。此时,她外公和爸爸的朋友,贵阳交通银行行长邹安众派人把他们接到了贵阳,母亲去了国立十四中任教,许燕吉和哥哥都到十四中上学。由于战局恶化,他们再度奔赴重庆,经过吴景超、翁文灏的帮助,母亲到战时生产局做了收发,许燕吉考入南开中学。抗战胜利后复原,她母亲到了南京宋美龄的“儿童福利实验区”工作。经过父亲老朋友,教育部部长杭立武的帮助,许燕吉插班进入明德女中,后来又转入三女中,迎来了解放,并在1950年秋考上了北京农业大学。
1954年毕业的许燕吉被分配到石家庄奶牛场工作。她相对平静的生活自此开始风云突变。1955年8月,她被隔离审查半年多,直到以“莫须有”的方式自证其罪后,这才被放了出来。在1957年的整风运动中,她响应号召,向党提意见,1958年被打成了右派,被单位开除,从此开始了“求生存”的艰辛历程。
投奔在石家庄的丈夫吴富融后,许燕吉去了街道上的竹编组劳动,7月30日被捕,以“新生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六年刑满释放之后,许燕吉还有五年的附加刑。她发现自己没有了容身之地,于是去了河北省第二监狱就业。在这里,她遭遇了逼婚。抗拒之后,她喜欢上了男犯吴一江。作为报复,逼婚者将许遣散。这样,许燕吉不得不再次面对生存问题,到河北新乐县坚固村再次改造。
她在坚固村劳动,全年的分红不会超过25元,连基本的生活开销都不够。她和吴一江长期分居两地,可能在生活上还要连累对方,于是斩断恋情,远走陕北,嫁给了一个年近半百的文盲农民。
不难看出,许燕吉虽有北京农业大学的大学文凭,1954年就毕业于畜牧系,属于稀缺人才。以当时百废待兴的状况,她不难发挥特长。但是,在那个年代,人才浪费的现象比比皆是,许燕吉的因言获罪,不过是数十万“右派”中的寻常一例。在城市,就业机会由政府掌控,显然不会对她这样的“敌人”所开放。无论是去监狱就业,还是去农村再次改造,许燕吉几乎都处在极端被动地状态,甚至是别无选择。当国家以巨大的政治压力施加于个人,控制了社会的所有存在空间,掌管了一切的生存资源之时,个人的命运就只能是“权为刀俎,我为鱼肉”。具体到许燕吉身上,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活下来,熬过去。
王小波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揭示,在特殊的年代里,普通人的感情和欲望,被时代的精神所扭曲。许燕吉的婚姻和爱情,正是这样的产物。在极度贫困,生存压力巨大的时候,爱情和婚姻并无浪漫可言,而是显示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一般的脆弱。
许燕吉的第一段婚姻,是她和大学同学吴富融的结合。两人从1950年同学,1954年结婚后,婚后感情很好。由于许燕吉1958年9月28日被判刑,吴富融12月25日就提出了离婚。许燕吉“流着泪给吴富融写了封长长的信,一方面表示悔改和重新做人的决心,一方面求他念惜我俩从未红过脸的感情,倘若他能等我出狱,我会以一生来报答。”她形容此时的自己,“我就像个无助的溺水者,救助烂泥塘边的一棵小草,想暖回还有温度的爱情,想留住和社会的联系,想借力回到过去的生活。”尽管这样,到第二年5月,吴富融还是坚决地和她离了婚。
在河北省第二监狱就业期间,她喜欢上了男犯吴一江。到坚固村再次劳动改造的现实,又使得她必须以现实的眼光来考量,如果两人结婚后生计该如何维持。此时的她,早已经过了“爱情至上”的年代,饱经沧桑的坎坷经历,已经促使她从两人结合的种种后果来考虑。“爱情是得有付出的,有害无益的婚姻必不长久,我已经经历过了。”为了生存,她来了一个快刀斩乱麻。事后,吴在信中称自己上当受骗。许燕吉明白了,“这吴一江也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没如己愿,就能恶言相向,我若成了他生活包袱,他肯定也会和吴富融一样,踢我一脚,我当初的决定还是对的。”
从河北远走陕西武功县杨陵公社的许燕吉,嫁给了一个一字不识,比自己大10岁,还带着一个十岁儿子的农民魏老头。两人做到了“互不侵犯,和平共处”,“我们由生疏渐渐熟悉,但绝对没有爱情”。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句话蕴含着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即婚姻双方都是在没有任何压力和逼迫,可以自由选择的情况下。以许燕吉和魏老头这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却无可指责。
《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展示个人在高歌猛进革命年代的卑微存在,为生存而失去尊严、婚姻和爱情的锥心历程。尽管许燕吉以豁达的心态,波澜不惊地回眸自己生命的波折。但是,它带给读者的,却是对于操纵许燕吉命运力量的质疑。许燕吉的心态是平和的,她的愤懑早已随着岁月的逝去,化作了声调平和的娓娓道来。在她看来,“国家的事不是我能左右的,一个小人物在人海里就是微尘一粒,风把你吹到哪儿就是哪儿。我的心态好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只能这样,别无选择。有一回陈鲁豫采访我,我说无论走到哪儿,哪怕在监狱也好,我都挺快乐的。”
不可否认,许燕吉以顽强的生命力,抗过了命运的重压,在艰苦的环境下没有放弃,显示了其生命力的强盛。生命权对于个人而言无疑是至关重要。在正常的国家和正常时代,这种权利无可置疑地被看重。如果一个有着良好品行和知识技能的公民,被迫为求生而牺牲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屈辱而艰难地苟活在政治压力和底层社会的夹缝中,甚至不得不以最原始的性别特征求得生存,那显然是生命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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